太子妃起居录 第69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越惊吾

  画角平明瀚海霜,扬鞭遥指动天狼。羌管萧疏旗未卷,当战,更托生死与同裳。

  浩夜高歌犹炙鹿,笳鼓,金戈白羽各飞觞。饮马明朝绝塞地,千里,笑余何处不称狂。

  ——卷四.定风波·完——

  *《定风波》,唐教坊曲名。

第五卷 上阳春

第74章

  ※

  庆和二十二年八月初二日。

  辰时初刻, 上阳宫西南的永福门放下了吊桥。黑骑玄甲的归骑兵士鱼贯而出, 与金吾卫、京兆府军一道, 均匀地铺散开来,把守在帝都干道的沿街两侧。

  环刀、长戟的将士,在晨光下显得尤为威风而肃穆。

  少顷,就有穿着一色宝蓝圆领袍的侍卫抬着朱红色的箱笼从门中行出。

  这时节坊中早市新散, 许多百姓都在出门或归家的路上,乍然见了这样的阵仗,不免吓了一跳,又带着些好奇地站在士卒的身后踮脚张望。

  挤挤挨挨的,不免就有人撞在了士兵的身上,连连惶恐地请罪,那士卒却十分温和,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提醒道:“离的远些, 等一下不要冲撞了,今日可是大事, 里头的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都不够你们十个脑袋赔的。”

  这些金吾卫平日里可不是善茬,横行坊市都是小事,那碰了人的中年妇人本以为自己惹了大祸, 却没有想到今日这些人竟这样的温和,就大了胆子问道:“军爷,不知今日是哪一位圣人出巡?”

  那士卒笑了笑, 道:“若是圣人出巡,早就鸣鞭净道了,万一有不要命的刺客逆贼藏在你们当中,我们还要命不要?”

  “来了来了!”那妇人还在等着兵士说话,她旁边的人却雀跃地踮起了脚,众人跟着往街尽头望过去,第一抬箱笼已经转过弯角走上了这条街道。

  那箱子的尺寸比寻常都要大,开着箱盖,内里坐着一株丈余高矮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枝干横斜,栩栩然如在生时,仲秋时分的朝阳拂落其上,漾起摄魂夺魄的流光瑞彩。

  这株珊瑚树一亮在众人眼前,就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嘶声。

  那方才同士卒说话的妇人不由喃喃地道:“我的乖乖,难怪要说十个脑袋都不够。”

  第二抬就在第一抬后面不远的地方,同样开着箱盖,这一口箱子里是一尊古玉清供,长宽都逾三尺,玉色愈靠下愈沉碧,愈向上愈清透,沁色均匀柔美,雕成个令人不大看得懂的模样——左高而右低,中部至左下有许多高低沟壑,中右又有许多曲折线条。

  众人看不懂这玉琢成了什么名堂,但玉质柔腻润泽,照日生晕,显然整块都不是凡品,何况这样大的整整一方,都不由啧啧称奇,还有人大着胆子点评道:“就是上一回宝珠楼和金满楼斗富,都没有拿得出这样大的一整块玉料,可惜了,做成这个不明不白的样子……”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给你便不可惜!这可是中古旧物‘海内堪舆山子’,大启高阳君使大匠仿《开明谱》所制,流传至今,千年不遇的至宝……”他看着一群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倒像是有些心虚似的,就收了声,一时又有人笑他“满口胡言,你个老货知道些什么”起来。

  第三抬已经紧跟着走了过去,这一抬与前两台相比就显得十分低调,没有那么夺目,只在杏黄色的朝绒衬底上,成排放着二、三十株参、乌,缚着红绡,一支支尽都头手分明、根须粗壮,少说也有一、两百岁的年份,当中尤为健壮的,有男子小臂粗细,让人不敢揣度其年岁。

  百岁老参都是吊命的至宝,用一株便少一株,这样成排地摆了出来,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

  围观的百姓都被这明晃晃耀人眼目的权势与富贵所慑,不由得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又低下去,先前那妇人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我晓得了,今日是太子爷下聘的日子!这是太子爷在给太子妃娘娘送聘礼呢!”

  她身边的同伴就恍然起来,有人道:“太子妃娘娘,可不就是永昌坊顾家的娘子,上个月及笄,太后娘娘亲自出宫做她的正宾……”

  有人凑趣地道:“连赞者都是河洛沈家的留仙娘子,我婆母的姊妹同顾老夫人的娘家有亲,得了帖子进内院观礼,那三加的钗子听说是万岁爷亲赐的,足足的赤金,那样大一支,怕不有一斤来重,当时瞧着小娘子的头皮都扯痛了……”

  “你又晓得,怕不是戴在你的头上!”旁边的人听她越说越是夸张,不由得嘻嘻哈哈地推了她一把。

  那人跌足道:“哎哟,可不是我们家那位老姨奶奶,来一回就要讲一回,这样的热闹,京里这几年都少有了呢!”

  众人说话的时候,送聘礼的侍卫还在一组一组地走着,后面几抬开着箱的,也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数着一共晒了九抬,后头的才开始过挂锁封条的箱笼。

  队伍绕着帝都走了半个上午,到巳正时分,第一抬聘礼进了永昌坊顾府的大门,最后一抬恰好从永福门出发。

  “这一回,怕是要整个帝都都轰动了。”

  池棠馆二楼正厅的南窗底下,沈留仙拈着枚白子在掌心把玩着,一面打趣似地开口。

  在她的对面,顾瑟慵懒地倚在柔软的大迎枕里,被她调侃了一句,也不见羞恼,只是道:“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我也给李将军添这样的聘礼,虽然贵重上比不起,数量上总不能叫你吃了亏。”

  沈留仙轻嗤了一声,就“啪”地一声落了手中的子。

  顾瑟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也跟着下了一子,两个人一改方才的闲适,你来我往地快攻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沈留仙额上冒了一层薄汗,见她过来,连连向她招手,道:“你有什么事?快说给你主子听。”

  顾瑟微微哂笑,也不去拆穿她就要投子告负的事实,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闻藤,温声问道:“有什么事?”

  去岁蒋氏使人在香囊中涂抹天花脓血、意图谋害顾瑟和顾璟,幸而被很快拆穿,未曾酿出大祸,只有闻藤因为亲手接过、存放了香囊,自忖必死而避出府去,后来幸得竟平安无恙,顾瑟问过她的意思,托云弗为她配了一门婚事,成亲后仍旧进来在顾瑟身边服侍。

  梳了妇人发髻的闻藤稳重一如从前,笑盈盈地福身道:“姑娘,沈娘子,尚宫局送了今日的出库账册来,夫人叫奴婢来请你们核对单子。”

  沈留仙就笑着投了子在棋枰上,笑道:“罢了,罢了,这原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在这里搅扰了。”

  说着就顺势站起身来。

  顾瑟笑吟吟地睨了她一眼,道:“光风霁月的沈姮娥,也要在我这里赖棋,这一回被我抓住把柄了。”

  也站起身来送她。

  沈留仙装作听不到她的话,握了她的手,叮嘱道:“我托你的事,你可不要忘了。”得了她似笑非笑地一个眼神,才笑嗔着推了她一把,道:“竟不必送了,你这里难道我还不熟。”

  顾瑟到底送她到廊下上了肩舆,才往樵荫堂来。

  钟老夫人和云弗肩并肩站在抄手游廊上,一个捏着张长长的泥金礼单,一个握着本厚厚的靛封账簿,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在箱笼间奔走、稽查,时不时地到二人近前来回报。

  廊中还立着个穿着藕色宫装的花信女子,头上簪了支赤金的扁钗,一对真珠耳珰,看得出是在宫中很有体面的女官。她笼着手低眉顺眼地站在钟老夫人身边不远的地方,既能听得清钟老夫人和云弗不高不低的语声,也不会过于亲狎、失于恭敬。

  听到顾瑟进门的声音,三人齐齐地望了过去。

  钟老夫人就笑着对她招手:“瑟姐儿,你来了。来帮我和你娘好好地看看,太后娘娘、陛下和太子殿下实在是有心,你往后可要好好地孝敬几位圣人才是。”

  顾瑟就抿着嘴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她走到近前,那宫装女子就对她福身行礼:“太子妃娘娘福安。臣是上阳宫的女史玉暖,旧日蒙太后娘娘青眼,曾在寿康宫服侍,多蒙太子妃娘娘的照顾。”

  这个时候的玉暖,尚且不是后来那个在她自炬赴死前,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上阳女史。

  顾瑟望着她年轻秀美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微微低了低头,掩去了心里乍然翻动的波澜,才笑着回了半礼,道:“玉暖姑姑,这些时日多辛苦你。”

  玉暖又笑着道了句“不敢当”,仍旧规矩地退了回去。

  顾瑟就陪在钟老夫人的身边,帮她捋着礼单子,一群人足足地盘到了天擦黑,才堪堪理完了一半,将余下的一半重新上了封条,又定了次日继续来盘,玉暖方带了宫里的人回去。

  钟老夫人、云弗和顾瑟回了樵荫堂上房。

  侍女上过茶退到了帘下,钟老夫人才看着顾瑟,神色间略有些严肃地道:“礼单子你也瞧过了,打头的九抬你仔细看过了没有?”

  顾瑟微微一怔,道:“我没有留意,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钟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模样,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道:“我原本无意要把聘礼原样地抬回去,就是丈高的红珊瑚,我们家也不是没有一般的陪送。”

  她说话时眉宇间十分自负,顾瑟不由得莞尔。

  “只是旁的都好说,那大启古玉的‘海内堪舆山子’,是本初中都排的上的名宝,高阳君的遗物,我问过了玉暖姑姑,”钟老夫人就瞪了她一眼,道:“是太子殿下坚持要放进来的,太后娘娘也只能随了他——说不得我们家要把它填进你箱笼里,仍旧送回宫里去了。”

第75章

  ※

  钟老夫人这样说着话, 虽然有些苦恼的样子, 但如今的时俗, 聘礼的厚薄代表着夫家和夫婿的重视程度,夙延川肯这样的用心,钟老夫人心中到底是受用的。

  她看着小姑娘沉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也没有再同她说下去, 只是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肩颈,却就转过身去同云弗说话:“总不能落单一抬,我那里还有些昔年我们家老爷子留下来的前朝书画……”

  云弗就笑道:“哪里能盯着您的私库!我爹前头又送了一船东西上京来,原本上个月就该到的,因为遇上了风浪才迟了些……”

  两个人已经自顾自地商议起要向嫁妆里再添补些什么了。

  顾瑟又不好就告退出来,只好把自己当作尊泥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地坐在一旁, 这样听着她们说话,心里却也漫上一股奇异的、微微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上一世, 她是奉了喻和宫的懿旨,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

  那个时候云弗已经大归云梦, 顾崇卧病不能视事,顾九识沉默而忙碌,偌大的顾宅里,连下人面上都少见笑容, 没有人期待她能有一场白首同心的婚姻,甚至连活下去都似乎有些奢求。

  她心里没有新嫁的羞涩和期待,只有一腔孤勇, 和夜深时心头辗转而无处明言的惶恐。

  这一次,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时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充满希冀的,她是天子钦点、明媒正聘的太子妃,太子的态度珍重又诚恳,祖母和母亲兴致勃勃地为她准备十里红妆,没有人恐惧她出嫁后会过得不好……

  顾瑟在这样的喜气里,只觉得一颗心都像是泡在热水当中,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日子就飞快地过去了。

  ※

  八月初十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是钦天监在数十个吉日里最终选定的良辰。

  顾瑟从卯初就被侍女服侍着起了床,她昨夜做了个朦朦胧胧的梦,醒来时还有些疲倦,闻音大惊小怪地剥了滚烫的鸡卵,垫着巾子替她敷了敷眼,又服侍她洗漱了,才扶着她的手臂,替她一层一层地换上了衣裳。

  吉服是尚功局调了南十六造、北织造司的能工巧匠,耗了一年的工期才织绣而成,穿在身上的步骤也十分繁复,几个丫鬟受过宫中教引姑姑大半日的教导,等到服侍顾瑟换好了衣裳,依然累的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顾瑟被这样折腾了一回,也清醒了过来,又被推着坐在妆镜前的墩子上。

  她看着镜子里的少女被两、三双手托着下颌、在脸上熟练地涂画,深翠的螺子黛勾了娥眉,细白的霜粉微晕双颊,醇红的口脂点在唇上……她眨了眨眼,就被姑姑轻声地提醒道:“您可动不得,仔细伤着了眼睛。”

  她认命地微微闭了眼,听到另一个姑姑微微笑叹了口气,道:“娘子这脸蛋,细滑不说,白的叫人心颤颤的,涂了粉反而显出些暗淡。”

  竟转了头同丫鬟道:“去打些水来,给娘子净了脸。”

  柔软的湿巾子在脸颊上拂拭而过,敷在脸上叫人透不过气的粉都被洗去了,顾瑟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面上上过了妆,这两位姑姑就退了出去,换了个专司梳头的姑姑进来。

  一早上不见人影的闻藤手里提了个不大的小篮子,跟在后头也走了进来,就看见穿着青色褕翟的少女搭着手,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台前头,任由身后的人握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梳通。

  那模样又乖巧又温驯,在她身边服侍了多年的侍女抿了抿嘴,罕见地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点紧张又故作镇定的情绪。

  闻藤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去,把篮子放在了妆台上,揭了盖布,露出里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点心,小巧玲珑,一口一个的大小,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她拈了一枚递到顾瑟唇边,柔声道:“姑娘用一点东西吧,吉时要到下午呢,饿上一天怎么行。”

  顾瑟就着她的手吃了五、六个,才住了口,闻音又端了牙粉和香茶,服侍她重新净了口。

  梳头的姑姑大约是见的多了,在顾瑟微微欠身、行动的时候,还配合地握住了她的头发停下了动作。

  闻藤微微一笑,封了厚厚的封红塞进了梳头姑姑的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