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院落两壁都有无风无雨的抄手游廊,他却擎着伞,径直穿过庭院,踏雪走了过来,稍一倾身,就把含笑望着他的女郎合身蔽在了伞下。
钟老夫人和云弗看着他的目光里都是赞许。
夙延川也含着笑意与顾家众人一一作别,才携着顾瑟的手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里预备了暖乎乎的熏炉,一上车就热得顾瑟解了外头的大氅。
她笑盈盈地望着夙延川,道:“您怎么有空来,早间不是说要大约要议上一整日的事?”
夙延川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宫里出了点意外,父皇忙着回去善后了。”
他指腹上都是薄茧,抚在肤上有些痒意,顾瑟笑弯弯地别开了脸,又转了回来在他掌中轻轻摩挲了两下。
“善后”这个词用得颇有些微妙,顾瑟想了一想,问道:“贵妃娘娘出了什么事?”
夙延川忍不住笑了起来,握着她的腰将她提过来坐在自己的身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道:“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聪慧?”
他道:“老二的事陛下教人瞒着贵妃娘娘,结果被冉家的人捅破,贵妃娘娘就不大好了。”
他说得平淡,顾瑟也知道他这人一向养气深沉,除了与她之间还有些柔情,别的事在他这里都不过是冷冰冰的一两句话。
她手臂支在他肩头上,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就错过了男人看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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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顾瑟就在玉暖口中听到了昭庆宫昨日事发的始末。
“秦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教人封了口,谁也不许在贵妃娘娘面前提起,阖宫上下都瞒得死死的。”玉暖一面拿着瓷箸翻动小炉中的炭火,一面娓娓地道:“结果昨日里冉家的大夫人进宫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也是昭庆宫的惯例了,因此也没有人拦阻。”
“冉大夫人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没想到一见到贵妃娘娘的面,就哭倒在地上,把贵妃娘娘吓了一跳,连声问着‘娘怎么了,我都替您做主’,冉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如今王爷没了,您往后可要怎么办啊!’”
“贵妃娘娘还问呢:‘哪一位王爷没了?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的?’”
“桃白已经冲上去,捂着冉大夫人的嘴巴,就要把人拖出去了。”
玉暖神色间有些感慨,道:“桃白也是个实心眼的忠仆了!只是没想到落得这样的结果。”
“贵妃娘娘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跳起来问:‘本宫的庚儿出了什么事?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庚儿还在同福安县主议亲呢,怎么你做外祖母的反而咒他没了?’”
顾瑟想起放在她多宝格上某个木匣里那张浸透了血的纸条,眉目微微有些冷地笑了一声。
“贵妃娘娘就红着眼睛带人到了寿康宫去,指着太后娘娘的鼻子问是不是她老人家害死了秦王殿下……”玉暖就叹了口气,道:“闹闹哄哄的,要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贵妃娘娘也实在太过有恃无恐,把太后娘娘这些年的恩慈当作退让了。”
顾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后来又是如何?”
玉暖道:“太后娘娘就压着贵妃娘娘跪在了庭中,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了贵妃娘娘听。陛下这个时候已经赶到了寿康宫,贵妃娘娘就指责陛下没有好好地护着秦王,说了许多大胆的话……”
“陛下勃然大怒,杖毙了昭庆宫所有服侍的宫人,又请太后娘娘拨了新的人手,把贵妃娘娘禁足在了昭庆宫里。”
顾瑟冷笑道:“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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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暖也跟着叹了一声。
她是宫中的女官, 言辞总要谨慎许多, 此刻心中虽然有些物伤其类的悲痛, 也只能反过来劝解顾瑟道:“您哪里听得了这个!说起来都是奴婢的不是。”
一面拿起炉边的陶瓮,向茶铫里倾了一回水。
梅花新雪的味道就从铫中溢了出来。
顾瑟静静地望着茶铫中翻涌的水沫和叶片,思绪渐渐有些飞远。
她忽然问道:“殿下有许多时日没有同我说起平明关的情形了罢。”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却平缓, 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玉暖心里一紧。
她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女郎。
年少的太子妃斜倚在窗下的交床里,神色有些渺远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低云重,灰白的云层压在殿宇朱红的飞檐上,再向西是重叠的群山,暮光从群峦之后沉落下去,映在女郎水一样的眼睛里。
她忽而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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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祭祖的时候,帝都顾氏敬告天地祖宗, 立起了“樵荫堂”的堂号。
一时间帝都的亲朋故友、旧交新知的书帖雪片似的飞进了永昌坊顾家的宅邸,来拜访顾瑟的世家夫人们, 也都用着小心翼翼的语气,又恳切又矜持地称赞她的娘家清名浩荡, 为士林尊。
庆和二十三年是无春年,过了元日又过了初十,宫中重新开印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转暖, 貂裘大氅里换上了夹棉的衣袍,室中地龙和炭火给得充足时,往往还要觉得有些燥热。
即使是百尺高的升龙台上, 处在问仙殿中时,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
大殿中央的巨大青铜鼎炉升了火,庆和帝独自坐在北首,十数名道士与他对面环坐在炉前。
道士们神色庄严地注视着炉火,似乎无人察觉到有人进了门,顾九识却敏锐地感觉到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隐晦地扫了过去。
他向皇帝行礼毕,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了一旁。
庆和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巨大青铜鼎炉。
火焰在铜炉里驯顺地燃烧,金水在石丸中滚动流淌,金红的光芒映在皇帝的面庞上,把他白皙的肤色都染成了奇异的古铜。
庆和帝在炉前盘膝坐着,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忽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顾九识身上。
“德昭,你来了。”
坐在最西侧的道士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道:“陛下,此时您分了心,这一炉丹就要废了。”
庆和帝却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道:“罢了,德昭难得回京,你们也都下去罢。”
那道士审视的目光就落在了顾九识的身上。
他们侍奉君王已有数年,在天子炼丹的时候,将陛见的官员引入问仙殿的宫人,往往要承担天子的怒火,因此除了家国大事之外,鲜少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进得门来。
而天子这时往往十分的专注,倘若旁边没有人再三地叫醒,还从未有人能得到天子抛开丹炉的注意力。
那道长看了顾九识一眼,低眉顺眼地带着一众道士起了身。
有道童上前来换火。
庆和帝已经站起身来,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沾了沾手脸上的汗意,一面道:“朕看了你在梁州的自述折子和考功录,德昭,这两年你辛苦了。”
顾九识谦逊地微微低下了头,道:“臣惶恐,不过为臣竭忠、为国尽力而已。”
庆和帝却拍了拍他的肩,调侃似地温声道:“朕还指望你做朕的水镜、白泽呢,如今好好的一个玉郎君,在外头熬成了这副模样,朕是再不能放你出去了。”
水镜先生是中古儒门之祖、天下文人之宗。白泽更是《开明谱》的传人,东皇氏末代国师,本初中赫赫有名的贤者。
庆和帝好像只是随口说说似的。
问仙殿中重幔叠雪,处处都燃着清冽出尘的莲香,大殿没有惯常的两厢暖阁配置,只有屏风和幔帐将空间稍稍地分隔开来。
庆和帝在西窗下的御椅上坐了,示意顾九识坐下来,神色十分温和,道:“朕听说你家重立了宗姓,你也不必心里过不去,颍川那一支顾姓与你原本也不相干。”
顾九识微微笑了笑,道:“臣深知陛下陟罚有度,又如何会自寻烦恼。”
庆和帝就笑着点了点头,似是沉吟了片刻,方才问道:“德昭,礼部和御史台你想去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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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两、三天,庆和帝就在常朝中颁了晋梁州刺史顾九识为兰台御史大夫的旨意。
顾九识在京外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京中许多人已经渐渐地忘了他当年的风光和圣眷,如今乍然出了这样一道任命,就好像热锅里溅下了一滴油似的。
连顾崇都没有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在朝会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有顾瑟拿钗子逗弄着琉璃缸里的鱼群,心里头一点都没有惊讶。
上辈子,顾九识做了十七年的幸臣,最后也做了兰台御史,时间也不过只晚了两年。
这一世他既有圣眷,也有履历,顾瑟若要惊讶,也是惊讶于“怎么还只是个御史大夫”。
她笑着吩咐闻音:“凡上阳宫所属,赏三个月的月俸,从我私账里走。”
闻音面上也喜气洋洋的,屈膝高声应“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夜里夙延川回宫的时候,为此调侃了她一番:“娘娘身家丰厚,手面阔绰,往后我还要仰赖娘娘赏一口饭吃。”
顾瑟在灯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故意道:“那殿下可要好好地珍重这张俊脸,不然等到殿下年老色衰,就减了您的肉吃。”
神态十分的娇俏明媚,让夙延川忍不住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了下去。
夙延川没有提起平明关的军报和越惊吾的消息,顾瑟也没有再问过。
他一向懂得她的心,倘若少年已经醉卧沙场,夙延川必不会对她如此的隐瞒。
时日如静水深流,一天天平缓地淌过。
到三月的时候,太液池的春冰都消解了,顾瑟躺在水阁的南窗底下看倦了书,一册书摊在脸上昏昏地睡着了。
闻音和玉暖侍候在一旁,围着小炉悄悄地说话:“娘娘这个月的换洗已经迟了十几日,至今都没有到。”
玉暖的声音里有极力压低了也挡不住的喜悦:“无量天尊,老天保佑,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道:“怪道娘娘这些时日这样的易倦,这可不是小事,你该早些同我说才是。”
闻音就啐了她一口道:“你也是娘娘贴身的人,都没有留意,如今还怪到我头上来。”
玉暖就笑着同她道歉,又道:“只是才半个月,也说不好是不是别的缘故,也不要惊动娘娘了,我们多留意些是正经……还要请柳太医来勤看一看脉……”
窃窃地说了一回话。
顾瑟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虽觉得这些时日有些易乏,也只当是精力不济,许多事都放开了手去,每天只是在宫中消磨时日。
白太后要到还真观去请香,发帖子来邀她的时候,她也欣然地应下了。
玉暖自告奋勇地去送回信,回来的时候却笑吟吟地告诉她:“太后娘娘改了主意要独个儿去了,说回来的时候给您带香符。”
顾瑟不由得一怔,哭笑不得地道:“她老人家也老小孩、小小孩起来,到底要有人陪着一道才好。”
回屋来的夙延川笑着吻了吻她的眼角,道:“父皇点了我一路护送太后,瑟瑟不必担忧。”又柔声地叮嘱她:“一去一回,总要两天工夫,我多留下些人手,你在宫中紧闭门户,有哪里想去的,等我回来陪你一同去。”
顾瑟仰着头笑着应“好”,夙延川垂下睫来,将她拥在了怀里。
夙延川护送太后出了京的那一日夜里,三鼓的时候,忽然有人擂响了上阳宫的南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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