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那太医偷瞥了眼身侧的帝王,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开口:“回娘娘,三公主气息微弱,现在还未缓过来。”他顿了顿,突然道:“恕微臣直言,三公子底子实在太弱,若是到今夜子时还没有转醒,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死一般的寂静。
陈鸾张了张嘴,最终也说不出半个字,她颓然地垂下手腕,最后还是纪焕开了口,道:“尽全力医治,所需药材皆用最好的。”
可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药材的事儿。
那太医肃着脸点头颔首,弯着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帝后。
纪焕上前三两步坐在床沿上,脸颊半面浸在阴影里,薄唇压成一条直线,神情是陈鸾看不破的复杂。
“皇上。”陈鸾伸手扯住他的袖口,声儿低弱,带着丝缕的轻颤,显然还没完全从那事中缓过来。
“是朕不好。”纪焕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儿,入手是没骨头一样的软,他眸中墨一样的浓黑散了些许,声音低醇暗哑,神情间懊恼之意不加掩饰。
“胡说。”陈鸾缓缓挪了挪身子,离他更近一些,眷恋地蹭了蹭他温热的大掌,道:“她竟能为了个赵谦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你我皆想象不到,哪儿能怪你?”
他也只是个凡人,并不能预卜先知。
就连专护帝王安全的暗卫都分了一半守在她身边,包括后来被纪锦绣要挟,种种言行,步步退让,这个男人待她当真无话可说。
陈鸾转念又想起纪锦绣和赵谦双双倒下的一幕,心中复杂唏嘘,这世间当属情字最伤人。
“皇上准备如何处置锦绣郡主?”
赵谦是死了,可那匕首没有伤及纪锦绣心脉,纪焕命太医给她包扎了伤口,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结束的。
纪焕的脸色十分难看,他薄唇绷成一条直线,声音冷得像是掺了冰渣:“禁卫军已将赵谦拖去了乱葬岗,纪锦绣被时时看守,褫夺郡主封号,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她不配姓纪。”
陈鸾眼睑微垂,心里半分同情也没有,为了这么个丧心病狂的男子,不顾父母和定北王府的名声,亦不看在昔日昌帝对她多有疼爱,纪婵更是叫了她多年堂姐的份上,毅然决然地给纪婵喂了那等要命的东西。
单单说这,便俨然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所为,更遑论后边还紧跟着挟持皇后,逼迫天子的一连串罪名,就是定北王夫妇重返人间,也不敢为这样的子女求情。
纪焕眯了眯眼,手掌缓缓收拢握紧,道:“若纪婵今夜还醒不过来,朕活活扒了她的皮。”
提起纪婵,陈鸾的眼泪水眼看着又要掉下来,她用力地眨了回去,憋得鼻尖都泛了红,只声音里的哭腔无从掩饰,实实在在显露出来:“婵儿怎么办?若是真的醒不过来……”
她不愿再想下去。
分明前几日见着还是鲜活的人儿,这会就成了那副模样,她身子本就弱,太医那话说得真叫人觉着胆战心惊。
纪焕默了半晌,将人虚虚搂在怀里,声线罕见的带上了点脆弱,“鸾鸾,朕是真的怕了。”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胞妹中毒不省人事,发妻受惊险些落胎,他身为帝皇,一则不能护人周全,二则不能叫人起死回生,只能眼睁睁干看着,那种滋味,令他下意识就想起了前世陈鸾躺在他怀里气息全无怎么唤也唤不醒的时候。
夜晚,星子闪烁,月色朦胧似水,妙婵宫的主人还是没有度过危险睁眼醒过来,反倒是迎来了袁远。
当时陈鸾喝了药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纪焕听人来禀后踱步走了出去,左脚才踏出门槛,迎面就是一道凌冽的拳风,他掀了掀眼皮,闪身躲过。
胡元也反应了过来,忙不迭拦在纪焕跟前,问:“太子这是做什么?”
袁远脸色很不好看,他刚刚去看了纪婵,也拎了太医一一问过情况,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因为加急赶路疾驰而来,他眼底布着骇人的细红血丝,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人呢?”
纪焕多多少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皱着眉冷静地回:“死了一个,丢去了乱葬岗,还有一个关进了牢里。”
今日死在暗卫手里的昔日左将军部下足足有十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或许还有个别漏网之鱼逃出生天,这些都是纪焕要查清楚的。
纪锦绣是唯一的突破口。
所以她暂时还不能死。
袁远轻嗤一声,盯了他一会,直言道:“将人交给孤处置。”
纪焕剑眉深皱,坦言道:“朕还需三日,三日之后由你处置便是。”
袁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径直回了妙婵宫。
方涵听着那人桀骜的话语,忍不住道:“皇上,这晋国皇太子也未免太嚣张了些。”
就是晋国的老皇帝也不敢和万岁爷如此呛声说话,这皇太子倒真应了那边那些流言流语,目下无尘,孤高桀骜,也只在三公主面前性子才软和些。
纪焕食指修长,目光晦暗幽深,整个人浸在月色里,墨发衣冠上都镀上了一层银光,过了许久,他漫不经心开口:“改日你去与他对练一番,便不会觉着他嚣张了。”
胡元登时有些怜悯地看着方涵。
且不说别的,就晋国那些心比天高上下蹦跶的皇子们,哪个没在袁远手下脱过几层皮?
当一个人实力强到一定程度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都不叫嚣张,那叫有本事。
纪婵当天夜里还是没有醒过来,到第二日鸡鸣之时,呼吸便一点点弱了下去,精致的小脸上布着诡异的青白之色,太医们均束手无策,只说光看个人造化,袁远也就这样陪着她熬了一宿。
素来最爱干净的男人一路风尘,连澡也没洗,眼睛都不敢闭一下,生来风流的桃花眼也失了神韵,眼皮子下缀着两团乌青。
终于在东方照出第一缕光时,纪婵身上的高热退了下来,身子慢慢变凉,袁远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却又觉得怎么都抓不住她,最后低着头,眉一皱,一滴泪顺着眼角而下,滴落在冰凉凉的地面上,晕开了一小团。
他头一回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和和气气的,抱抱你们。
第76章
这尘世间最叫人无能为力的, 恐怕便是人之生老病死了,纵使身居高位,权势在握, 也断免不了这些困苦,所以古往今来, 有那么多的帝王都在寻求长生不死, 方法用尽。
三足金乌铜炉里燃着梨花香,因太医说着屋里要通风散气, 南边的小窗半开着, 外边儿天泛出鱼肚白的亮色,正对着窗子的两棵桂花树绿得发亮的叶片上露珠涟涟,风一吹而过,那水珠就随着三两米黄小花无声落地,消弥在土里。
这一夜难熬,纪婵额头滚烫,袁远亲自去打了水来一遍遍撤换帕子, 那温度却还是降不下来, 可就在方才, 那温度突然一点点将了下去。他明明用尽全身力气去握着那只纤细的小手,却暖不了她一丝一毫。
那种感觉, 宛若凌迟。
袁远终于慢慢松了手,他坐在床沿上,原本俊逸风流一张面孔现在染上了憔悴,疲惫颓然之色无从掩饰, 他的身子微弯了下去,声音近乎咬牙切齿:“纪婵……”
“你这回着实太过分了。”
袁远说到最后两个字,话语中到底又蕴上几缕无奈,男人一双含情风流桃花目向下耷拉着,皱出很深一条褶子,而眼尾的那抹猩红与这张潇洒不羁的面孔格格不入,显得突兀又沉重。
“你若是不想嫁,我便再不强求你了。”
“你别用这种方式吓我。”
床榻上的人静静地躺着,对此并没有半分回应,无动于衷,一惯的没心没肺。
袁远仰了仰头,抚着床沿的大掌微有些不稳,只要稍微一闭眼,他脑子里就是这些年两人的点点滴滴,他和娇蛮小公主的初次见面,以及其中的重重误会,再后便是他接连三次的求亲,再到这回他心花怒放准备回晋筹办婚事。
而那个几日前在桂树下难得红着脸亲口应下这门亲事的女人这会人事不省。
他所以为的守得云开见月明不过是另一重的绝境,前方再无路可走。
她身子弱成那样,太医已几次三番暗示了某件事情,他却怎么也接受不来。
他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会折磨人的女子?
从始至终将他吃得死死的,袁远想,这可真他妈叫人难过啊。
良久,袁远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勉强勾唇自嘲地笑,声音艰涩:“早知道孤当初就该接下白家的好意,现在好了,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她今日若真去了,这道疤就将一辈子横亘在心尖上,轻轻一触,鲜血横流。
纪婵自万重混沌深渊中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胸膛处仍在火烧火燎的刺痛,嗓子也干得直冒烟,再听到他哑得如鸭子一般的声音,不由艰难出声:“若真这般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更改。”
因为这低低弱弱的一声儿,袁远心跳骤停,下一刻猛的低眸,床榻上的女人瘦得厉害,但眼睛总算是睁了个半开,呼吸间已见顺畅。
他默了片刻,言语不发,只慢慢俯身将人狠狠抱住,像是刻意压着情绪,声如沙砾般的粗哑:“纪婵,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吓死老子了。”
纪婵认识这人多年,从来一副风度翩翩的君子端方面孔,这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粗俗的词语,直到她眼神扫过男人长出胡茬的憔悴面孔,再停滞在眼尾的猩红上。
心就这样慢慢软成了一滩水。
纪婵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她有些不适地轻咳几声,太医复又来瞧过,均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细细检查之后,才道毒性已清,这几日注意些,便无大碍了。
这一般的劫后余生来得出乎所有人意料,纪焕与陈鸾也得了消息,只后者需卧床静养,便没有过来。
纪婵这时候才知后头发生的事情,惨白的面上登时晕开两抹潮红,被气得心窝发疼,眼神冰冷,一只纤细的手搭在床沿上,不胜楚楚。
“这么说,我方才气息全无,所以你以为我已去了?”
她又喝了碗药,苦涩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她眉头紧锁,直到又含了块蜜饯才稍稍缓过来,目光落在压根没打算起身离开的男人身上。
一晚上,袁远经历了平生头一回大起大落,心中滋味只有自个清楚,他这会倒是又没脸没皮起来,兀自捉了那只如玉一般寒凉的手,哑着声回:“可不是?直挺挺地躺了一夜,好容易天亮了,你气也没了。”
纪婵似笑非笑地动了动手腕,袁远却装聋作哑的怎么也不松开,她心中觉着好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方才你悔不当初,觉着当年就该接了白家的那份好意,可是当真?”
袁远眼皮子骤然一跳,身子微僵,而后满不在意地压压唇,道:“白家那个小姑娘若是配了我,只怕胆子都要吓破,哪有婵儿这般得我心意?”
纪婵清楚是这人惯爱嘴上逞能的,她喝了药,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皮子都慢慢耷拉下来,袁远生怕她又无声无息的像方才那样吓他,时不时捏捏她青葱一样的手指,没话找话说。
许久,纪婵隐忍地皱眉,声儿噙着些散漫意味:“你今儿是当真准备在我这宫中住下了?”
袁远对此不置可否,又捏了捏她莹白剔透的指骨,半晌才开口,“纪婵,我还是有些怕。”
“不若你再骂我几声吧。”
这宫里他自然是不好多待,纪焕真要动怒起来没人承受得住,但纪婵这样的情况,他只要离开一步就觉得心下不安。
纪婵一愣,旋即被这话气得笑了起来,睡意也散了些,她索性睁开了眼,问:“你这话说的,我何时骂过你?”
提这等奇怪的要求,这人怕不是脑子不正常了?
袁远顿了顿,道:“我曾见你骂过安武侯世子,声音好听极了。”
骄横得像带了刺的玫瑰一样儿,字句犀利声音却没什么力道,骂起人来都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散漫慵懒,那安武侯世子声都不敢吭一下,她却还恶人先告状,讽刺完就晕在了随行宫女的身上。
当时那场景,当真是有趣极了。
纪婵听了他这话,头一回生出了些无力感,她身子微缩,腹中依旧残留着灼热之感,并没有接男人之前的话,反而问起另外一件事,“你方才哭了?”
她声儿有些迟疑,想来也是觉着哭这个字眼和他是万万不搭的。
袁远重重地捏了她手掌一下,面不改色地否认:“自然没有。”
纪婵于是轻嗯一声,没再开口了。
妙婵宫一片寂静,时间渐渐流淌,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上蒙着的那块巨大灰幕被一双大手猛的撕开,远边儿太阳露出了个头。
纪婵这下是真的有些耐不住翻了个身,眼皮子都耷拉下来,卷翘的睫毛低低地垂在眼皮子下方,像柄小扇子一样整齐地落着,“你不是已在回国的路上了吗?这般赶回来可有何影响?”
“不碍事,等你身子养好了,再带你一道回。”
纪婵眼睛又睁了条缝,没理会这人的胡言乱语。她再怎么说也是大燕公主,哪有在晋国出嫁的道理?
她手指尖微凉,捉了他温厚的大掌贴在一侧脸颊上,男人目光骤然幽深,手掌上常年习武而磨出的老茧蹭过细嫩的肌肤,惊得他脊背挺直,身子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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