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他径直去正房侧间,那处安放了书架和茶座,正合适去歇一会儿。一进去,发现出门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侧间变了模样。原本靠墙的茶座挪到窗台边了,书架的位置没变,整面火墙处的杂物被挪开,安置了一张软塌。榻上铺了一层衾被,冬日在此坐卧,既暖又懒。
塌边放了个小托盘,喝一半的茶水,半开的点心盒子,散放着的书。可见,顾皎刚在此消遣。
李恒侧坐到软塌,待要将书收拾起来,却见其中夹几页写满字的纸张。
蝇头小楷,提头落的长庚名字。
论三合土几种不同的制作方法,龙口本地惯常的修路方法,以及后续维护和使用体验。
李恒扫了几眼,便来了兴趣。
方法一,石灰、黏土和矿渣混合所制三合土,吸水率好,硬度足够,若能以此铺路乃是上选。缺点是石灰不易得,运输难,造价高,不为先生所喜。
李恒笑一下,还晓得先生不喜呢。
方法二,龙口本地曾有大户在外发财,回乡修祖屋,采用了一种新式制法。收集田间的螺蛳和泥蚌,去其肉而留其硬壳。将壳烧制后碾磨成粉,与黏土混合后可得。此种三合土,吸水率好,修成后房屋百年不倒,现在还屹立乡间。实乃最方便且便宜的方法,只是用于修路的话,需得大量养殖螺蛳和泥蚌。
他弹了一下纸面,再看看半开不开的书,仿佛只等着人来看。小丫头,小心眼也忒多。
方法三,龙口本地人喜好饮茶,对茶具也十分钟爱。奈何制瓷工艺不好,水土也不适应,因此只好从南方买入。然,许多人曾尝试过开本地瓷窑,到处寻找合用的黏土。结果好的黏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许多烧瓦或者烧砖的次等黏土。若是舍得山上的杂木,可单开一个小窑子,将黏土制成石条般的胚子,入窑烧制。成品青红不等,但十分坚硬,正可用来修葺房舍、路、水渠等等。
下面小字标注,小庄附近几个杂木林子全是夫人的,均可用。
方法四,取质量最好的糯米,煮成米浆来混合黄粘土,捣得粘稠无比后铺路面,待其干燥后,路面坚硬结实,实乃上佳。京都大城的围墙乃是采用此法制作,已经屹立了二百年不倒,且没有任何损坏。奈何现今四面战事,八方饥荒,若用次方法,实在挑战所有人的心理极限,怕是要惹出民愤。
因此,弃之不用。
又有其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方法,需要一一验证。
李恒看完,将纸张叠回去,塞入书中,一切保持原样。
他步出正房,站在花园的水池边。
从地泉而来的水潺潺,在薄薄的冰面下显得十分雅致。
等了不一会儿,院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该是顾皎带着丫头们回来了。
院门一开,那些声音倾刻便没了。
犹如戏台,前一刻还锣鼓喧天,后一刻则失了节奏,锣也不敲了,鼓也不鸣了,彻底冷场。
顾皎小声地问,“将军回了?”
“应是在正房。”柳丫儿也把嗓子压得极低。
“你们摆好饭就出去,我应付他便是。”
“将军今日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杨丫儿的声音。
“那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谁知道在外面遇上什么了?我二哥傻兮兮的,要乱说话惹他生气,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夫人小心。”最后仿佛是含烟了。
李恒挑眉,便转到池塘后面去,借着假山遮挡身形。
许多饭菜的香气,丫头门进进出出,又说要分一份送去前院给先生。杨丫儿让小心些,都是好饭菜,得动作快又稳当,不然洒了凉了可惜。
须臾,一切安静下来。
李恒走出去,站在回廊下。透过隐约的窗棱,可以看见顾皎疑惑的脸。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便去外间。外间无人,只好去侧间。茶水微凉,书卷半开,还残留着主人家走时的样子。
顾皎似有些失落,伸手捡起那书,抽出其中夹的纸张。她笑的时候,两眼眯成月亮,里面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不笑的时候,脸颊一点婴儿肥,依然有些憨态;可现在,她不笑,嘴巴一点点嘟起,虽然没哭,可他就是知道,她难过了。
他敲了敲窗,咔哒一声。
顾皎惊喜地转头,见是他后,立刻笑开了花。
“延之,你去哪儿了?我找不着你。”
李恒指了指池塘,“看了会儿水。”
她低头看看书,再看看手里的纸,走到窗边,“你进屋没?”
他不置可否。
她一口咬定,“肯定进了,是不是?”
“所以呢?”
“也看我让长庚写的东西了,是不是?”她举起几页纸,“肯定看了。”
李恒转身,从旁边的正门进房。他坐到桌案前,见小桌上一碗浓稠的白汤,一叠软糯透明的筋状物,又一小碗粉红的肉干,两小碗晶莹米饭。他道,“来吃饭吧。”
顾皎从侧间转进来,嘟着嘴巴看他。
他将空碗推给她,“先盛汤。”
顾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将碗放一边,道,“延之,先生今天说我奢靡。”
他看她一眼,“先生掌管军中物资,一文钱的去处也十分清楚,向来是不爱不必要之物。”
“你觉得我奢靡吗?”她问得认真,“日常主食便是自家产的米和面,肉也只吃鸡鸭鱼几种。虽然比外面的饥民好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算很好,是也不是?”
李恒想了想,点头,“是。”
顾皎开心了,两颊隐隐有一点浅浅的笑涡。她道,“路和水渠是我提议修的,可能帮上将军的忙,也不算劳民伤财。是不是?”
“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略有问题。
“先生嫌石灰费事费时费钱。”她眨眨眼,“事情没讲完就走了,我还挺担心,以为他生气了。其实后来有和长庚商量其它办法,就是这个——”她将那些纸给李恒,“想找先生说,怕他嫌我纠缠。可直接找你,又小题大做,便写了这些,想你看看。将军,你是不是戏耍我?明明看了,还要装没看见。”
李恒接了纸张过去,“咱们吃完再细说。”
顾皎凑近了问,“延之,先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何出此言?”
“不然以先生的脾性,怎么会不听完就走?他在灯楼弄鬼,想得多么慎密?怎么可能不多琢磨讨论?可他什么话也没问我,显然是不想了解。”她想了想,“难道真嫌我耗费太过了?路也不让修吗?延之,你教我。”
李恒看她眼珠流转,笑了一下,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些都是什么?先生那里也是一样的?”
顾皎咬唇,点头道,“鹿筋,熊掌,猴头菇,还有鲟鱼汤。”
“故意的?”
她便不语,哪儿能随便承认故意呢?
李恒失笑,“先生非小气之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只是给先生好吃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眨眼,“对先生好也不行呢?”
“嫌他说你奢靡?故意弄些难得的给他吃,奚落他?”
顾皎便道,“先生虽没说过,但总觉得他在吃上颇为挑剔。人皆有所爱,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吃穿不讲究却喜四处游玩的。岂能因自己不喜而他人喜欢,断言奢靡?”
“所以你便借此告诉先生这个道理?”
顾皎垂头,“我哪儿能教训先生?先生要是追来说我在吃上耗费太多,我正好可以说银钱费在吃食上终究无用,不如做成路,可留得百年清名。”
李恒看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再看看饭桌上的鸿门宴,回想先生殷切叮嘱如何训妻,决定袖手旁观。
老的老算计,小的小滑头,那性子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若非先生的行踪有迹可表,李恒得怀疑小的是老的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他们闲得慌,在这番小事上都要斗一番,他何苦搅在其中呢?只等到小的意会到老的只是找借口坑顾青山更多钱,只怕还有一番戏唱。
李恒将纸张丢一边,道,“如此珍馐,凉了便浪费了,咱们赶紧吃吧。”
“若是先生——”
“放心,先生绝对不会因为一口吃的找你麻烦。”
“那路怎么修,就按我说的办了?将军放心,一定不招摇。”
争来争去,还是要自己做主。
他看一眼自以为得计的顾皎,心里叹口气。
先生才不会找女人麻烦,若有事,只会拎着他的耳朵骂。
那老狐狸既堵了顾青山的钱,又顾着这边的名,还从小丫头手里哄到美食吃。这会儿该不知如何欢喜地吃着好东西,哼着小曲呢。他向来不怕人和他耍肚肠,只怕人跟他掏心掏肺或者掀桌子干仗。
顾皎要和他平分秋色,须得再修炼几年。或者,干脆地扒下自己的面具。
不过,娶妻如此,便好好受着吧。
第44章 罗唣
顾皎在小庄住得好, 吃得也不差, 心情也还算不错。
前院的书房基本收拾出来,她无事便去坐一会儿,悄悄地练习毛笔字。写字是长久的功夫, 一两日显不出来;她手中没有可参考的字迹, 嫁妆里也没有什么字帖之类的书香气,只好照着书籍上的标准字体练习。
顺便地, 旁观了先生和寿伯商量给各家回礼,要在开春后的某日请他们上门做乔迁的喜宴。
她就在琢磨一个事,怎么魏明吃了她的好东西, 什么反应都没有?那么明显的嘲讽,他就真看不出来?
李恒一眼就看出那些菜不平常,魏明跟着他混, 肯定也吃过见过许多。一边嫌着她奢靡,一边自己吃喝得没够, 果然是双标狗。
顾家这么琢磨了两日, 开始觉得不对味起来。
恰好顾琼那边来请, 说快要到大年了, 庄上办了龙灯的活动,要在元宵的时候烧龙灯。附近庄上的人都会来看,请她也去, 顺便吃酒席。
李恒和魏先生自然是要去的, 因为正好那几家的男人要见他们。
顾皎便也收拾打扮着, 提前去顾家庄上等着。
出小庄的路, 还是那么烂。周志坚那边的人,得再过三五日才能选派出来。
车从小道上过,远远瞧见辜大领着人挑担,满满的大石头,不知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她便叹口气,想要的钱差不多是要到手了,想要的人却始终没搞到,而魏先生那边还没和她对上号。
当时魏先生骑马,跟李恒并排而行,相谈甚欢,顾琼则有些气鼓鼓地跟在后面。
“二哥。”顾皎出声呼喊。
顾琼立刻拍马过去,道,“是不是颠得难受?”
难受是难受,但因病好得差不多了,反应也没那么大。
她摇摇头,问,“你这几日如何?怎么没来小庄了?是不是先生给你布置什么任务了?学业重?”
提起魏先生,顾琼就面露难色。他鼻孔微微扩张,哼了一声,“他也想难住我?我是自个儿在用功。”
说完,仿佛怕什么一般,又跑走了。
一定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