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想?”周志坚问,笑脸立刻变成了凶脸,“凭什么?你们杀过的人活不过来,那些罪还没偿还清楚。你们想要的,有人愿意给吗?”
眼睛里的光,灭了,只除了辜大。
辜大道,“大人,夫人说过,但行好事,莫求回报。现下才一个月,咱们什么都保证不了。可一年,两年,十年呢?”
“好!”周志坚赞赏地看着他,“所以说,才有个好差事给你们。开春化雪后,河岸便会漫起来,整个龙口都会开始做一件大事,修河堤。北边的民夫,南边的工匠,外面没办法糊口的妇人,都会来此地。你们便跟着他们一起,将河堤修起来,修得一日是一日。长久相处,若无伤人事件,帮着维持秩序,保障安全,我便会向将军大人求情,放你们自在也行。”
“这事,能干得了吗?”
“能。”轰然而起的欢呼声。
辜大也被这胡萝卜吊得有些激动,他强行压□□内热血,扭头看不远处缓行的阿伯那一队人,竟渐行渐远。
李恒在庄口站了一会儿,从门边的小台阶上围墙。从高处看,看得更清晰一些。
一行十来人在田野中,寿伯和长庚在路口等候。
看了黄历,今日乃是适宜动工的好日子,然顾家那边的工匠和民夫还未就位,便先着役所的山匪开工。
那些人来,似还有些惊慌。
寿伯站出去,说了一番话,又指着小庄后围墙的一排木头房子。那处原是庄子里的牲口棚,现分了一半出来,重新用木头补了墙壁和屋顶,隔了几个小间出来,可供人居住。
长庚又支起竹竿,有小子将一串两串长长的鞭炮挂上去,点燃。
噼里啪啦,一阵阵爆响,惊动空山。
长庚在烟尘中,举起竹竿绕着那些人转了一圈,然后沿着围墙去木棚。
寿伯让另一个小子上大公鸡,抓着翅膀,拔掉颈项上的毛。只一刀,红色的血线喷出来。他拎着翅膀,顺着庄口土路的方向,四面都淋上了热血。
驱邪,去晦气,再用香烛敬天地,告知欲做何工事,便可开挖第一锄头。
李恒是主人家,可他是将军,不会在这事上出面;顾皎立导修路,但却是女人,也不合现下的规矩;魏先生又旗帜鲜明地以奢靡为借口否定了修路的方案。仅剩的,有资格为这条路开工主持的,便只有长庚了。
长庚丢掉竹竿,拎着一个锄头过来。
他选了个全是沙土的位置,用力挖了下去。
“从这里,便开始修吧。”他直立起身体,指着远方,“从这里,一直修到官道,到河口,到你们能到的地方。”
阿伯战战兢兢地问,“干活咱们尽会,但每日饭食——”
“管饱。”寿伯笑眯眯道,“若干得又快又好,还有肉。”
李恒看了个全场,待要下围墙,只听得身后‘咔擦’一声,是魏先生咬着他的早饭上来了。
他对着长庚点头,道,“这小伙子,还是很有模有样的嘛。顾青山,调理得好呀。”
“先生,还没吃饱呢?”
魏先生摇头,往下探了探。几个小萝卜头,又拎着篮子探头探脑。他‘嘿嘿’一笑,“吃饱?先生现在已经是追求吃得好啦,层次不同。我得赶紧下去,多买些存着,等后面那些土匪的小灶单开了,我去使钱搭伙,就用这些菜。哎,所以说,吃的东西被人制住了,就不是个事。”
李恒看着他火烧火燎往下跑,出了庄门跟小毛头们交涉。
几个铜钱,便换了人家一大篮。
他笑了一下,先生这次怕是要跌个大跟头。
第48章 迂回
顾皎听见了鞭炮声, 清晰得仿佛在耳边。
只有十来个土匪开工的开工日, 虽然简单,可意义非凡。这茫茫天地,她来了, 她活着, 她走过路过,终于留下一点点足迹。即便今年冬天终将死去, 至少有一条路证明过她的挣扎。
这么一想,即便是悲剧结尾,好像也很不错。
她在外间的书桌上铺开了一张白纸, 胸中有许多意气抒发,却不方便写下来。她只好盯着纸上细细的纤维痕迹,想象自己如何用油性笔在上面写下‘开天辟地’四个字。
静静地, 不知站了多久。
杨丫儿在回廊下守着,也听见了鞭炮声。她说了一句, “今日的炮, 好响亮。”
结果夫人没应声, 她便去看, 发现夫人立在窗边,对着一张白纸一动不动。
她心提起,悄悄进去, 轻轻碰了碰顾皎, 没有反应。
又失魂了。
杨丫儿是有点怕的, 赶紧小跑出去, 将海婆和含烟找了进来。
小庄里的东西比西府多多了,海婆和含烟虽然只管东院的内库,但盘点和对账就需很多时间。这会儿,她们正在前院跟魏先生手下一个账房先生核对,见杨丫儿脸色发白地跑来,赶紧推了工作回去。
“夫人怎么了?”海婆问。
杨丫儿小声,“仿佛又失魂了。”
“又?”海婆着急,“怎么了?是和将军闹别扭了?还是被什么吓着了。”
含烟跟在后面,也小声道,“今早将军出门的时候,看着没生气的样子。”
“将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哪儿是能看得出来的?”海婆两腿飞快,“必定是私下吃亏,又急又怕又说不出来,不然怎么会这样?魏先生之前开的药,吃着都很好。这几日眼见得长肉了,不可能没理由便突然这般。你们还是太年轻,怎么能放任——”
嘟嘟囔囔,半是埋怨,半是恐慌。
推开东院门的力便大了些,木头门撞在石头墙壁上,一声巨响。
却见顾皎惊讶地站回廊上看着她们。
顾皎对着白纸心潮澎湃了半晌,好久才按捺下来。等整个人清醒,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没人也无所谓,正好锻炼身体。
她在软塌上做了几个简单的瑜伽拉伸,把手脚打开,等到身体暖和后,这才去回廊下,开始进行快步折返。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趟,额头开始冒虚汗的时候,只听得‘哐当’一声,吓不死人。
“海婆,你们干嘛?”顾皎拍了拍胸口,“好吓人。”
海婆青着脸进来,后面的杨丫儿和含烟也没什么人样子。
她诧异地看着她们,她们却将她围起来,摸额头,检查身上,甚至还捏了捏她胳膊。
“干嘛?说话呀,别——”
“夫人,你刚又失魂了。”含烟解释。
顾皎这才反应过来,她扶额,‘哈哈’一笑,道,“不是不是,只是走神而已。我刚在想事情呢,出神了。”
“次次都说想事情,哪儿来的道理?”海婆狠不放心,“要不,还是让先生再来看看?”
“也行,我等下要去前院,直接找先生便是了。”顾皎叹口气,“我刚听见放鞭炮的声音,有点感概而已。修路是我力主的,可能要花费爹许多钱,先生也不是很赞同。这事对我意义比较大,成功的话,证明我能独立做决定;失败的话就惨了,以后干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服。因此,刚才我就在想,若是个男儿,此刻怕就该在庄子门口,亲自去点燃炮仗。”
杨丫儿倒是习惯了顾皎经常冒出来的奇怪话,含烟则是多看了夫人一眼。从一开始,夫人想的做的说的,便没有一件事女儿家能单独干的。也不知顾家是怎么养的女儿,还是说有钱的地主,或者是士族的小姐们,都是这般胆大包天?
海婆却道,“有什么可感概的?等夫人为将军生下儿子,儿子长大了,便可代你将你想做的都去做了。”
“那要是女儿呢?”顾皎反问。
“女儿便是小姐,自然是养的家中,学——”
“那要是没儿子呢?”顾皎又问。
海婆的脸变得很难看,连杨丫儿也有点绷不住了。她们不约而同,“胡说!”
顾皎颇失望,看来,这边没儿子也还是不行的呀。
“夫人,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海婆并不放过她,拉着她衣袖准备开始苦口婆心,“女子何以立足?在家是父,出嫁是夫君,再才是儿子。”
她敷衍着点头,“海婆,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走走走,咱们去前院忙着啦,每日也得去点个卯,是不是?”
这么说着,拉了含烟便要走。
海婆追了几步没追上,却不死心。子嗣乃是大事,必须要告诉老爷,一点也轻忽不得。
只是,将军和夫人,到底圆房没有?
她回头,看着杨丫儿,拉着她低语了几句。杨丫儿胀红了脸,答不出来。
“有还是没有,你就不知道?”海婆生气了。
半晌,杨丫儿才憋出一句,“床铺虽然是干净的,但是夫人身上——”她有些说不下去,道,“应该是有的。”
“给我多看着些,若是有问题,马上来找我。”
杨丫儿低低地应了一声。
顾皎不知自家床榻上的事情被惦记着,她直到前院才放开含烟的手。整了整头发、衣衫和裙摆,站着呼吸了好一会儿,重新恢复成冷静持重的将军夫人模样。
含烟眼睁睁看着她变脸,也是新鲜。
“含烟啊,咱们当女人可真亏。”顾皎摇头,“稍微露一点出来,就被这个反对那个压制,实在令人不爽。”
含烟眨了眨眼,略有些不解。在她看来,夫人已经很厉害了。那么凶戾的将军,她应对得非常自如;魏先生明摆了不同意修的路,还是给修上了。顾老爷已经给了大笔的嫁妆,但还是同意包了女儿任性的费用。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程度,还有什么不够的呢?
“有些事,能说不能做。”顾皎对含烟眨眼,“譬如说,贤妻良母。”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顾皎拍拍含烟漂亮的小脸蛋,“譬如说,想干嘛就干嘛。”
说完,顾皎昂首挺胸地迈去前院。
前路坎坷,无所无惧。
李恒旁观了修路开工,下围墙,命小兵牵了白电来。一人一马好几天不曾放开跑过,便从门口的主路出发,去役所方向。
顾琼也带着自家的人来了,他看着颇萎靡,见了妹夫也没正经打招呼。
周志坚领着他们,押着二十来个山匪向河岸去。
行得半个时辰,便到了。
往日早春冷清的河岸上,已经站了好些人。诸如王家、孙家或者温家,老爷和少爷们带着各自的管家,另有许多庄户,或者测量尺寸,或者记录什么,忙得不可开交。
河堤修筑在即,部分钱款到位,顾家作为具体修筑工作的实施者,必须督促着各家将钱交来;而各家心有不满顾家总揽,不甘心由他家来收自家的钱,修筑自家的河堤段,奈何又强不过李恒,便心有怨气。那几家人,便约得一起,提前要将具体的长度、高度等等约定下来,算出一个银钱的总数,便带了人来,和顾家的工匠扯皮不提。
顾青山在旁边看着,见李恒来,便以他为头,恭恭敬敬将李恒引过去。
李恒没意思深入他们的工作,只略说了一声到处看看,打马便走了。
便有一人冒出来,玩笑一般,“顾兄,你这个女婿看起来过于桀骜,一点不给你面子呀。你为他筹谋,呕心沥血,实在白费。”
顾琼和先生斗嘴,贪图一时的爽快,坑了自家老爹,被母亲教训得惨无人色。老爹虽没让他道歉认错,但愁得天天深夜才归家。顾琼再是混蛋,也知道办了一桩错事,正心里不痛快。他眼见得老爹因小辈的酸话尴尬,便忍不住,扑下马直接跟人打起来。
河岸边,多卵石河沙淤泥,本就不太站得稳当。这打起来,一边叫骂,一边呼救,又有许多管家的下仆冲上去拉偏架,搞得乌七八糟。
周志坚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顾琼怕是要吃亏。他转头问后面戴着脚镣的一群,“去个人,把他们扯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