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程彦来到李斯年的床畔,轻轻挑开一直垂到地面上的浅青色纱幔。
月色朦胧,穿过窗台,斜斜洒在李斯年的脸上,檀香云雾缭绕,聚在他的周围,和着月光,将他衬得恍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
许是千机引的毒性太过霸道,他在睡梦中都不大安稳,好看的眉紧紧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像是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程彦眸光微暗,伸出手,轻轻覆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想将他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又怕自己的动作吵醒了好不容易在药物的帮助下才能入睡的李斯年。
犹豫片刻,程彦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手放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感受着他略显微凉的体温。
他一定很难受吧?
白日里,她见他额间一直有细细的汗珠浸出,原本便极白的脸,越发显得苍白,他什么也不说,更不喊疼,只是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让清幽的月下香变得浓郁,甚至气味呛人。
他总是这样,疼了也不告诉她,只是自己默默忍受着。
她知道他好面子,不好揭穿他,便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一般,面不改色与他说着话,然而低头垂眸喝茶间,茶水里却清楚地映照着她的心疼。
月色静谧,程彦睫毛颤了颤。
冰凉的水色,落在李斯年光洁的脸上。
李斯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借着朦胧月色,看到自己面前秀眉微蹙着的程彦。
少女依旧般般入画,凤目微挑,可眼圈却是红的,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斯年吃力地抬手手,将她垂在脸侧的发梳在耳后,刚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哑:“只是怎么了?”
“谁人这般不长眼,将我的小翁主欺负了去?”
李斯年与往常一样轻笑着,语气轻快,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程彦听了,越发觉得心疼,道:“不长眼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和衣慢慢坐起身,看了看程彦,笑着问道:“我如何惹了小翁主?”
程彦垂眸道:“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如此的。”
“嗯?”
李斯年眸光轻转,轻轻捧起程彦的脸,看她微红的眼角,看她微抿着的唇角。
“小翁主这是心疼我?”
李斯年问道。
若是如此,他这一番罪,倒也不算白受了。
最起码,让他明白了程彦的心。
哪曾想,程彦亮亮的眼睛看着他,道:“我视你为至亲兄长,自是心疼你的。”
李斯年面上的浅笑僵了一瞬。
李斯年看着程彦澄澈的眼眸,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
片刻后,李斯年还是放弃了,程彦的眼睛清澈见底,并没有他期待着的旖旎心思。
李斯年松开了握着程彦脸的手,面上的浅笑淡了几分,疼痛自骨头深处发散开来,让他身体微颤,止不住咳嗽着。
程彦连忙将熏香炉往他身边推了推。
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月下香侵入肺腑,李斯年方觉得好受一些,偏过脸去瞧程彦。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对他的关切,她的心疼他瞧在眼里,却也让他闷在心里。
他待她如此,她竟将他当做兄长?
委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年又是一阵咳嗽。
程彦手忙脚乱给他顺气。
明明刚才瞧着还好好的,怎地她一过来,他便这般难受起来?
难不成是她搅了他的梦的缘故?
程彦心乱如麻,完全不曾意识到李斯年这会儿的咳嗽是她的一个兄长引起的。
好半晌,李斯年才止住了咳,淡淡向程彦道:“小翁主的兄长,我委实担不起。”
“若以辈分来论,你当唤我一声表叔。”
月色太朦胧,程彦没瞧见李斯年眼底的神色,只看他面上如往日一般风轻云淡,只以为他在纠正自己与他的辈分,便给他倒了一杯参茶,喂到他的唇边,道:“表叔就表叔,只要你好好养病,让我唤你什么都可以。”
李斯年准备喝参茶的动作一滞。
程彦只以为他病重虚弱,需要人喂他,便又往他嘴边送了送。
以宁王那边来论,李斯年的确高她一个辈分,以谢家这边来论,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元的妹妹,她的舅舅曾娶过谢元的侄女,李斯年是跟她的舅舅一个辈分的,她唤李斯年一声表叔,的确颇为正常。
李斯年不想应这一声兄长,那她改口叫表叔,甚至表舅都没甚关系。
只要能平复了李斯年那颗敏感的心,让李斯年不再咳嗽,让她唤李斯年祖宗都成。
第80章
程彦在进李斯年的房间时, 怕打扰了李斯年的休息,并未在房间里点灯,只借着朦胧月色,给李斯年喂茶顺气, 自然没有瞧清楚李斯年探究之后越来越冷的眼眸。
李斯年抿了一口参茶, 便推开了程彦端着参茶的手,虚弱道:“夜色已深,翁主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程彦并未察觉李斯年话里的淡淡疏离, 只以为病重的人总是爱困爱累的,更何况,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李斯年有送客之意颇为正常,算不得语气异样。
“那我回去休息了, 你也早点睡。”
程彦道。
程彦放下了茶杯, 又将熏香炉往李斯年身边推了推,搁置在他枕头的位置旁边, 确保他在睡梦中仍然能够嗅到里面燃着的月下香。
月色皎皎,洒在程彦身上,李斯年蹙眉看着面前倾城绝色的少女, 只觉得心头像是闷了一口血一般。
她竟这般想当他的表侄女?
还是在她心里,根本不曾想过将他放在心上人的位置, 所以在面对他说出表叔之类的话, 她坦然接受, 没有一点点的抗拒之意。
李斯年闭目躺在榻上, 程彦起身离去,身上的花香被浓烈的月下香冲散,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萦绕着帐间。
李斯年摊开手,想将她身上的花香攥在手里,却什么也握不住。
像是她的心思一般,似是而非,让人难以捉摸。
房门被轻轻关上,程彦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让人听不见。
李斯年闭眼又睁开,忽而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他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自诩聪明无双,玩弄权术与人心,自他将番薯的消息放给程彦后,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三清殿不再是困守他的牢笼,他渐渐被外人得知,在处理杨奇文一事时,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朝臣世家的视线里,让廷尉束手无策的杨奇文,在他这里不过是三日便能解决的事情。
经此一事后,朝臣世家们敬着他,畏着他,如同见了百年前的梁王一般,就连程彦曾经的死对头谢诗蕴,也对他颇为忌惮,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除去他,但心他的威胁大过程彦。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一步步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威望也好,权势也罢,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却被别人窃取了的东西。
可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他机关算计也不愿随着他的心思走的。
——他的小翁主,总是在他失望之时,又给了他希望,又在他满怀希望之际,狠狠泼他一盆冷水。
有时他甚至怀疑,他的小翁主是不是故意的,对他欲擒故纵,让他对她无法自拔,他这般想着,可看到她那双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眼时,他便明白了,他的小翁主虽然在前朝后宫浸染多年,心机手段远超常人,可在感情一事上,她仍是个没有开窍的孩子。
她知道什么叫爱情,知道什么叫情根深种,求之不得,唯独不知道,她自己的感情。
李斯年闭目,按了按胸口。
她还小,他得让着她,宠着她,惯着她。
可时间久了,那颗不上不下的心,便越发偏执起来。
天知道,他梦境中的小翁主是何等模样,他又多么渴求,早日见到梦中梦外的她是一个模样。
华京城的冬天很冷,唯有红绡暖帐才能驱散三分寒气。
李斯年闭目睡去。
他梦里的小翁主,才不是这般会叫他表叔的气人模样。
.......
次日清晨,天未蒙蒙亮,程彦便起来了,揉着眼打着哈欠让紫苏给她梳洗一番后,便往李斯年的院子走。
走到李斯年的门口,她正欲推门而入,又想起昨夜的事情。
不知道李斯年本来睡眠便浅的缘故,还是他在病中的原因,她昨夜去瞧他的时候,行动之间颇为小心,可还是将他吵醒了。
养病的人,最是忌讳休息不好了。
昨夜她在这待了许久方回自己的院子,今日又是一大早,太阳都未升起,若是再将睡梦中的李斯年吵醒了,那便不好了。
程彦便问门口立着的小侍女:“他昨夜睡得如何?现在有没有醒?”
若是醒了,她便进去瞧一眼,与他说说话,嘱咐他安心养病,若是没醒,她便不进去了,免得打扰他休息。
程彦这般想着,听小侍女道:“郎君昨夜睡得不大安稳,醒了两次,第二次问奴婢要了药,重新调制了熏香才睡去的。许是因为熏香里又加了东西的缘故,郎君直至现在都没睡醒。”
以往的李斯年,作息极其严苛,天不亮便起床梳洗,梳洗之后,焚香抚琴一番,喝两三盏养生茶,再去吃早饭,翻阅各种书籍。
他做完这一切,住在隔壁院子的程彦才刚刚睡醒。
如今李斯年病了,两人的作息竟完全颠倒了过来。
程彦秀眉微蹙。
又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看来是千机引的毒性又加重了,让李斯年连睡都睡不安稳,才不得不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程彦道:“既是如此,你们好好照顾他,等他好了,我有重赏。”
小侍女们行礼谢过,程彦走出李斯年的院子,坐上忍冬一早便准备好的轿撵。
她得尽快查清薛妃的谋划,将牢狱中的谢诗蕴救出来。
一直用熏香压制毒性不是办法,李斯年的身体原本便不算好,孱弱不说,还时刻坐在轮椅上,以他的身体,根本抵抗不了千机引的毒性。
程彦走后,房间里的李斯年才慢慢睁开眼,垂眸漫不经心调弄着枕头旁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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