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郑公见二人手指交握,眼底却是含了一缕笑意。
这便对了。
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
李斯年像极了宁王,却也不像宁王,他有着与宁王一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儿女情长,却没有宁王的被情所困,断送未来,断送身家性命。
李斯年身边的安宁翁主,是他人生路上的启明灯,安宁翁主在,李斯年便永远不会意志消沉,如宁王一般,一世英名,毁于女人之手。
想起宁王,郑公一声叹息。
屋中一时无话,郑公静默片刻,又问李斯年:“敢问郎君,这个月下香,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
他总觉得,那个心有丘壑、不甘庸碌一生的宁王,而今还活着。
李斯年眸光轻转。
怎会没人指导?
凌虚子丢给他的那本书,虽没有月下香的调制方法,却告诉了他各种香料的相生相克,让他从中悟出了调制月下香的法子。
李斯年想起前几日凌虚子交代的话,让他不要在见郑公的时候使用月下香。
凌虚子,月下香,宁王。
李斯年眸光骤冷,便感觉到掌心程彦传来的温度。
温暖,阳光,似乎还带着程彦身上特有的甜香。
李斯年垂眸,敛去眸中冷色。
李斯年再抬头,眸中已恢复往日的风轻云淡,浅浅一笑,对郑公道:“并无他人指导。”
若凌虚子是假死偷生的宁王,那他丝毫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郑公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郑余见了,起身给郑公添茶,唤了一声:“父亲。”
郑公回神,接过郑余递过来的茶。
罢了,都过去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宁王辜负他至此,让他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他又何须对他的生死执着?
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李斯年的身体。
杨奇文认罪伏法后,李斯年之名传遍天下,经此一事,他知道李斯年的能力丝毫不压于其父宁王,他又是活了近百年的人,眼光最是毒辣,与李斯年相处的这会儿功夫,他便瞧得出来,李斯年隐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再怀疑李斯年有没有能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夏,他只怀疑李斯年的身体,能不能够走得上那个位置。
郑公看向李斯年的目光向下,打量着他被衣摆盖着的双腿。
如今虽是正月初春,可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去,世人衣着颇厚,李斯年也不例外,又加上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郑公瞧了半日,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郑公捋了捋胡须,问道:“郎君这双腿,可是天残?”
若是天残,那便坏了——下半身都没知觉了,如何行得了那种事情?
一个生不来孩子的男人,纵然他举郑家满门之力扶持,众多朝臣也不会让李斯年走上那个位置。
身为天子,最重要的不是出身,甚至不是能力,而是身体。
天子无后,国本不稳,社稷动荡,民心不安,而大夏,又是一个夺嫡极为惨烈的王朝,一个没有子嗣的天子,远比一个平庸的君主带来的危害还要多。
郑公看着李斯年的腿,眉头深皱。
不止郑公紧张着李斯年的腿,郑余与林修然更为紧张。
当年的长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却凌虚子的相保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个残疾,自小便要做轮椅的那种。
没有子嗣,便没有未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梁王一脉与谢家人的血液,迟早要断在他手里,长公主自然乐意卖凌虚子这个情面,尽屠谢家满门,却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程彦与李斯年生不来孩子,没有孩子,哪怕争来了皇位,百年之后,还是要将皇位传给李泓的后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彦与李斯年,自己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还避免程彦另嫁他人,与夫家联合,成为皇权的隐患。
李斯年的眸光扫过众人关切的面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后轻轻一笑,从轮椅上起身,在众人满是惊讶的目光中,在屋内缓缓度步。
天残是不可能的,他还想与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个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们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们在闹,他垂眸浅笑,听着窗外的枝头鸟叫。
李斯年道:“坐轮椅,是凌虚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凌虚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亲时,他眸中便闪过一抹不虞之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春日的寒气:“我为梁王之后,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着谢家人的血,只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松了一口气,捧起桌上郑余沏的新茶,一饮而尽。
郑公捻了捻胡须,颇为欣慰,道:“如此甚好。”
郑公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
他想问的,想知道的,已经全部问完了,剩下的,便是郑余与李斯年的事情了。
郑余会意,起身对李斯年道:“听闻安宁翁主最喜芙蓉鸭,我让府中的人特意按照翁主的口味准备了几只,不知翁主愿意赏脸否?”
父亲年龄大了,体力越发不济,能支持到现在没有咳嗽,是用参汤与熏香在吊着。
而今形势不明朗,她不能让旁人瞧出了父亲的身体。
程彦笑道:“郑夫人有心了。”
众人跟着郑余出了屋,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花草,一路来到花厅。
貌美的丫鬟们早已摆好了饭菜,见郑余领着众人过来,拿开了盖在饭菜上的琉璃盏。
饭香四溢,酒气清冽。
丫鬟们低头垂眸退下。
大夏民风开放,没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况这是女子支撑门楣的郑家,更是不讲究那一套俗礼,更何况,郑余与李斯年程彦有要事相商,更是不可能分开坐。
众人落座,郑余给众人斟酒。
郑余年龄比程彦大上许多,程彦连忙起身。
三杯酒落肚,郑余便说了郑家的要求:“翁主,你我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女子处事的不易。”
“凭甚么男人能妻妾成群,出将入相,而女子哪怕才情盖世,也只能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林修然不以为然。
他最瞧不上的,便是郑家的这些抛头露面的女人们。
他觉得女人就该如林家的女儿一般,通琴棋书画,懂诗词歌赋,温柔贤淑,为男人掌后宅,让男人无后顾之忧。
而不是像郑家的女人一样,不仅不嫁人,还想压男人一头,若不是郑公仍在,他需要顾念郑公的面子,否则他早就骂郑余不守妇道、胡言乱语了。
林修然闷头喝了一杯酒,只当没听到郑余的话。
郑余继续道:“若那个男人争气,女人在外面也有几分体面,可争气的男子,又岂会甘心房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必会将莺莺燕燕摆满了屋,来满足自己的心/欲。女人在外面纵然再怎么体面,回到家中看到院子中的高矮胖瘦,再多的欢心也没了,只能整日里与人斗心眼,片刻也不能停歇。”
“若男子不争气,在外面受了旁人的冷眼,回家便会对女人拳脚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林修然听得频频皱眉,程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家女郎,能力见识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父权主导着的时代,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程彦接道:“这便是女人的不易了,无论男人有能力与否,受苦的都是女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握了握程彦的手。
“是么?”
李斯年轻笑。
程彦这才发觉自己跟着郑余一块地图炮,将李斯年也一同埋怨了去。
“没说你。”
程彦小小声道:“跟着你,我才不会受苦。”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二人的打情骂俏落在郑余与林修然眼中,郑余感慨少年少女轻动最是动人,林修然却在心中暗骂程彦不知廉耻。
郑余道:“李郎君虽好,可九州之中,能有几人如李郎君一般?”
“世间男儿多薄幸,值得女人托付终身者寥寥,女人若将生死荣辱系于男子之上,多是落个得非所愿遗恨而亡的下场。”
“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十月怀胎,一朝成人,凭甚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凭甚么,男子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只能守着一方小院度日?”
说到这,郑余看了看程彦,道:“我看不惯这世道的规矩,今日借着三分酒意问翁主,翁主是否与我一样,同样瞧不上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
她的父亲看重李斯年,她却将宝压在程彦身上。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程彦尚未回答,林修然却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将手中酒樽一放,冷声道:“郑余,这便你是郑家的规矩?”
“郑公历经五朝天子,怎就教出了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女儿?”
郑余寸步不让,道:“这便是我郑家的规矩。”
“正是因为父亲历经五朝,才不会如你这般坐井观天的迂腐之人一般,困于男女之争。父亲教我读诗书,懂礼仪,识天下大势,唯独不曾教我卑躬屈膝迎合男人!”
“你!”
林修然被噎得一滞,想反驳郑余,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夏不提倡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郑公这般教导郑余,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再怎么正常,他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后院里打转,而不是出来与男人们抢事做。
程彦见二人针锋相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司农,请听我一言。”
林修然不是言官,嘴皮上的功夫并不高,又自持身份,觉得与郑余继续争吵下去颇为失面子,见程彦开口,便装作不情不愿道:“翁主请讲。”
程彦道:“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家资颇丰。”
在其他朝代,掌财政的官员是世人敬畏的存在,但大夏世家林立,大司农之职形同虚设,可饶是如此,林修然仍是没少敛财。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翁主这是何意?”
“大司农切莫多心,我这般说,是想问大司农一句,在杨奇文执掌丞相之职时,大司农的日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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