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那时候武馆还没搬,就在山旮旯里,是老式的木头房子,顶上开了天窗,二师兄掏出麻绳,就给小秦心上演了一出梁上飞,还美其名曰是轻功,把小秦心羡慕得神往不已。
当然,没多久,梁上飞出去的二师兄就被师父抓回来了,又多关了一天,不过后来这梁上飞的功夫,还是传给了小秦心。
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秦心惊异于自己的记性竟然如此之好,就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梯子上的太监爬得战战兢兢,眼看着到了一半,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音,紧接着,有人抽了抽鼻子,女孩儿声音娇娇柔柔,问他:“有吃的吗?”
那太监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没……”
那原本娇柔的少女声音立即变得恶劣起来:“没吃的你上来做什么?”
秦心把着那梯子,作势要推,那太监吓得赶紧双手死死抱住梯子,连连叫道:“有!有!有吃的!奴才这就去拿,郡主您高抬贵手,放奴才下去!”
上面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还不快去?”
太监如蒙大赦,慌忙往下爬,恨不得长出八条腿来,那福公公扶着腰,见他自己下来了,便问:“长乐郡主呢?”
那太监苦着脸道:“郡主说要吃的,不然就要推梯子,小的也是没法啊。”
福公公一听,没好气地摆手:“滚滚滚。”
那太监一溜烟滚去拿吃食了,秦心还坐在屋顶上,光着两只脚,左脚踩在右脚上,已经冻得麻木了,还不停地打喷嚏,一摸脑门,烫得简直能煎鸡蛋,她舔了舔下唇,煎鸡蛋也好吃啊。
她现在饿得眼睛发绿,看什么都想吃,秦心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迎着寒风,觉得自己好生凄凉。
因为天黑的缘故,院子里打着灯笼,光线不甚明亮,秦心有气无力地冲下面喊:“吃的呢?拿来了没?”
那去拿吃食的太监又麻利跑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糕点,甜香四溢,他举起盘子正要回话,却见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巧巧地接过那盘糕点,一个声音淡淡道:“在这里,自己下来拿。”
霎时间,一院子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福公公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登时大惊,跪了下去:“奴才见过殿下。”
其余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秦心正勾着头往下看,自然就看见了这番情景,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那站着的人撑着伞,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一抹藏青色,被暖黄的灯笼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上面绣着赤红色的花纹,乍一看去,就仿佛在黑暗中燃起了一团火,热烈而艷丽。
秦心看着那人,心底升起了几分好奇,这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才能压得住这样浓重却又艷丽的色彩。
这样的好奇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她的全部心神就被那人手中的盘子吸引了过去,大概是怕她看不清楚,旁边的太监还特意举高了灯笼凑近,把那盘子里的糕点照亮了,上面点缀的蜜枣和糖浆闪闪发亮,仿佛散发出浓浓的甜香,秦心看着,一日未进食的肚子叫得更响,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尽管如此,她仍旧是警惕着,并不肯接受诱惑,看着那个端盘子的殿下,冻僵的右脚踩在左脚上,道:“我不下去,你让人送上来。”
岂料那人听了,全无反应,院子里寂静无声,一阵寒风吹过,秦心冻得直哆嗦,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她就看见了那人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捻起一块蜜枣糕,吃了。
吃了!
刹那间,秦心的眼睛都红了,她急急喊道:“别吃!留给我!”
说完便立即站起身来,情急之下,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她原本在这四面受风的房顶上坐了好久,腿都僵了,又发着烧,肚子还空空如也,一丝力气也没有,这么猛地站起来,整个人就晕眩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满院子的太监齐齐惊呼一声,吓得肝胆颤栗,几欲魂飞。
长乐郡主虽然比不得长公主殿下,但是今日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
眼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从屋檐上滚落下来,胆小的几个太监都连忙遮住眼睛,不敢再看,然而下一瞬,一道深色的身影腾空而起,一跃过去,正正将人接在怀里,然后稳稳落地。
满院子的太监又齐齐松了一口气,小命保住了。
林白鹿抱着人走到燕明卿身边,示意她看:“殿下。”
长公主燕明卿把手中的蜜枣糕放下,低头看了一眼,少女已经昏厥过去了,小脸煞白,细细的眉拧起,像是十分不舒服,嘴唇已经泛起了白,但即便如此,她的唇依旧紧紧抿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挠人一爪子似的。
像一只不服管教的小猫。
正在这时,林白鹿低声道:“殿下,看起来是饿晕的。”
“饿的?”燕明卿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双足上,原本白玉似的脚被冻得发青,还透着紫红,看起来颇是惨烈,她的眉头微微一动,眼神扫向那些跪着的太监们,道:“郡主的鞋呢?”
她的目光不怎么凌厉,仍旧是淡淡的,却叫人感觉到了其中的压力,福公公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磕头道:“回殿下的话,奴才不知啊,奴才下午还见着郡主好好儿穿着鞋的。”
说是这样说,是真是假还待商榷,燕明卿却没理他,淡声道:“只让你们问话,没让你们饿她冻她,自去找段成玉领罚。”
闻言所有人都是一抖,段成玉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卫,为人肆意张扬,心狠手辣,从不看情面,就算与他关系再好,若有一日真犯了事,落到他手上,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太监们瑟瑟发抖,如丧考妣,却不敢有半点怨尤,领了命就退下了,燕明卿的目光转向那侧殿里,门虚掩着,锁已被打开了,她推门而入,只见一道布条从房梁上悬了下来,林白鹿手里还抱着秦心,他看了看,道:“是垂幔。”
秦心把垂幔扯下来,撕成布条,扔上了房梁,顺着爬上去之后,又把屋顶捅了个大窟窿,就这样上了房顶。
林白鹿看得新奇,他低头又望了望怀中的少女,骨架纤细,娇娇小小,份量轻飘飘的,真跟一只猫似的,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胆识和力气。
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垂幔是如何抛上房梁去的?”
燕明卿抬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鞋。”
林白鹿顿时恍然大悟,那双失踪的绣花鞋总算是找到了去处,正好端端地在房梁上挂着呢。
燕明卿伸手碰了碰那房梁上垂下来的布,若有所思道:“长乐郡主秦雪衣,竟有这种本事?所谓人不可貌相,今日倒叫我开了眼界。”
林白鹿不敢接话,只是问道:“殿下,那郡主这……”
燕明卿面上露出嫌弃之色:“送回翠浓宫去吧。”
林白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他家殿下,从一开始似乎就非常地不喜欢这位长乐郡主。
林白鹿得了令,抱起人就要走,燕明卿忽然又叫住了他,打量着他怀中的少女片刻,道:“先带去宿寒宫。”
第3章
迷迷糊糊间,秦心觉得很热,她知道自己发烧了,便摸了摸脑门,一手汗,正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秦心立即高兴起来,脱口喊道:“二师兄!”
哪知二师兄像是没听见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秦心愣了愣,连忙跟上去,叫他:“二师兄,你怎么不理我?是生我的气了?”
二师兄面孔苍白,眼角微红,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裳,硬是衬得成熟了好几岁,秦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嫌弃道:“你不适合穿这个颜色,看起来好老。”
他沉默着上了车,秦心见他不理自己,心中奇怪,三个师兄里,她与二师兄的感情最好,大师兄过于沉稳,三师兄过于胆小,唯有跳脱顽皮的二师兄最合她的脾性,两人狼狈为奸,凑一块敢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秦心很少见二师兄这幅模样,好像很伤心,她便猜测道:“是师父又罚你了吗?”
车一路驶到了山下,秦心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对,但是她发着烧,脑子不太清楚,就跟着二师兄往山坡上走,不多时,就看见了师父师娘几人,大师兄和三师兄也在,他们都穿着深色的衣服,领口别着白色的小花,秦心的脚步倏然停下了。
惶恐来得莫名,一点点从心底升起,好像一张打开的网,将她裹在其中,她看见师父和师娘他们让开了路,露出了后面的石碑,惨白的石碑上,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那模样熟悉得令人心惊。
这不是她十几年来对着镜子看见的那张脸吗?
秦心看见了二师兄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了碑石上,滚烫无比。
她茫然无措地退了一步,冲天的火光再次淹没了她,秦心终于又想起了那场爆炸,是了,她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墓碑,师兄和师父他们,是来吊唁的。
那么,她现在是谁?
我是谁?
我是……
你是秦雪衣。
一个清冷的声音回答着,那声音很是好听,如同玉石相撞的声响,却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意味。
……
寂静的宫殿里,少女微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响起:“我不……我是……秦雪衣……”
燕明卿靠在椅子上,随意伸手,旁边侍立的宫婢立即奉上沏好的茶,她抬眼看了看榻上人事不省的少女,漫不经心地道:“这病很严重?”
太医闻言,擦了擦额上的汗意,答道:“只是受了凉,风寒重了些,要吃几服药,仔细调养。”
燕明卿不置可否,道:“还能把自己名字给忘了?”
太医看了榻上正在喃喃呓语的长乐郡主一眼,道:“或许是病糊涂了,等清醒过来便好了。”
岂料秦心这一睡就是一日,次日傍晚的时候才清醒过来,她满头是汗,手足虚软,头痛欲裂,就连目光都是涣散的,她睡着的时候做了许多梦,有些是她从前在武馆里的往事,更多的则是她没见过的人和事情,秦心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那是秦雪衣。
那些陌生的记忆,都是属于死去的秦雪衣的。
秦雪衣在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蒙冤而死,母亲自尽身亡,唯有一个老仆拉扯着养活了她,一年后父亲被翻案,终于沉冤昭雪,只是秦家早已家破人亡了。
为了补偿,当今皇上便破例封了秦雪衣为郡主,将她带进皇宫,养在德妃身边,德妃与她母亲是亲姐妹,按理来说,要叫她一声姨母。
大约是因着愧疚,皇上格外喜欢秦雪衣,每逢佳节都有厚赏,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妃对秦雪衣却并不好,至少在秦心看来不算很好,那些赏赐大多数都落在了德妃和三公主的手中,三公主与秦雪衣年纪相仿,那些东西她用着正正好,哪里还有秦雪衣的份儿?
而秦雪衣寄人篱下多年,已被养成了软弱的性子,唯唯诺诺,便是翠浓宫门廊上的那只鹦鹉都比她打眼些。
秦雪衣就像一粒灰色的尘埃,茫然地窝在这皇宫的角落里,一点也不讨喜,她竭尽全力地想要生长,好好地活下去,却浑浑噩噩地死掉了。
就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她在几日前误入了抱雪阁,像是捅了一个偌大的马蜂窝,得罪了长公主殿下,在她还什么状况都没明白的时候,就已被凶神恶煞的太监们抓了起来,关进了清秋院。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找她,秦雪衣熬了两日,就魂兮归去了。
醒来的时候,秦心成了秦雪衣。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梦里的记忆并不多,零零碎碎的,只有一个大概,拼接得不完整,这让她有些束手束脚。
虽然她素来胆大,可有一条,就是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是一贯稳重的大师兄教的,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人影在帘子外走动,片刻后,掀起帘子进来,是几个作宫婢打扮的少女,穿着浅青色的衫裙,手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秦心,不,秦雪衣抽了抽鼻子,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她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那宫婢捧着雕花红木的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梅花描金白瓷盖盅,秦雪衣一双眼睛噌地亮起,把那宫婢都吓了一跳:“郡主?”
秦雪衣轻咳一声,略微收敛了些,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那宫婢,眉头微蹙,轻声道:“我可以吃吗?”
她如今大病未愈,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比,眉如远山,桃花眼澄澈清透,眼圈儿微红,泛起几分水意,透着脆弱,就仿佛冬日里凝结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似的,我见犹怜,那宫婢见惯了长公主燕明卿那等冷冽漠然,气势逼人的性子,陡然碰见这样柔弱的人物,不免多了几分怜惜。
她连忙放下托盘,柔声道:“这就是为郡主准备的,郡主请用。”
跟在后面的宫婢哎了一声,似乎是想阻止,最后看了秦雪衣一眼,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虽说是为长乐郡主准备的,但是上头的意思,是要先问了话再给吃啊。
瓷盅揭开来,暖暖的食物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秦雪衣一边吃,一边想,三师兄的法子确实好用,关键时候示个弱,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可惜她从前是哭不出来的,跟着三师兄学了几次,只学到了皮毛,倒不如秦雪衣这具身体,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是方便。
三师兄说过,她有一种兽一般的直觉,能够凭借着这直觉迅速感觉出人的善意和喜恶,就好比,她刚刚只会对面前这位宫婢示弱,但若是换了她身后那位,秦雪衣恐怕就不会这么做了。
那个宫婢一看就不是心软的脾气,媚眼做给瞎子看,秦雪衣才不想白费力气。
她吃饱了之后,才甜笑着,眉眼弯弯地冲那宫婢道:“谢谢姐姐,我吃饱了。”
那宫婢受宠若惊,秦雪衣到底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如今叫她一介奴婢为姐姐,她却不敢受,宫婢连忙退开一步,慌道:“郡主折煞奴婢了。”
秦雪衣将瓷盅放下,笑眯眯道:“你看起来比我大,叫你一声姐姐,是没错的。”
宫婢仍旧不敢受,秦雪衣知道她们古人规矩多,也不坚持,后面那宫婢忽而出声道:“奴婢们奉了主子的命令而来,郡主既然用了吃食,也该告诉奴婢一声,当初您去抱雪阁,是做什么去了?”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她的姿态也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秦雪衣并不想理会她,她眼睛一转,对面前到那个送粥的宫女招了招手,道:“你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