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四公子
他不爱她,恨她逼自己娶了她,恨她的聪明清高,恨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双眼,恨她成了自己的恩人,恨她害得自己背上了道德的枷锁。
她算不上顶尖的美人,年少轻狂的自己如每一个活泼张扬的年轻人,何尝没有过醉卧美人膝的梦想。
她的容貌平常,他自然是看不上她的,被迫娶她的屈辱,让他从一个翩翩少年郎变得偏执阴沉,在外他依然是意气风发发的小将,待人处事热情妥帖,在府里却为了羞辱她折磨她,他纳了一个又一个美妾,甚至就连那些腌女子都带回府里,因为每回看见她的怒气,他的心里就觉得快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虽不是那等美人儿,可是聪明风雅,待他更是无微不至,他明白她待他的情意,更知道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日夜陪伴着,他如何可能不动心,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太年轻了,不知珍惜这份感情,反倒有恃无恐地挥霍着,仿佛是要用伤害她来证明他是值得被爱的。
他把光鲜的一面留给了外人,却将最可恨的脾气和最恶毒的诅咒留给了外人。
他看着她由最初的愤怒变为哀伤,变为麻木,心却痛了起来,他想看她愤怒的样子,也好过如一潭死水地活在府中,于是他开始抬举那些美妾,有意同她作对,看着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被那些下贱的女子作践,看着她眸中因为屈辱而燃烧的怒火,他得意之余,其实是有着一点心痛的。
虽然他面上对她不喜,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夫妻间该做的他一样也没落,但是每一次事后都会给她送上一碗避子汤,完全不顾她的身体是不是承受不住,也不在乎这是对妻子的侮辱,即便是这样,她也忍下来,面对长辈的催婚,她伏低做小地忍着,将一切的罪过都承担的了下来。
不得不说嫁入倪家的叶萍,改变了许多,她为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自尊与脸面。
那一碗碗的避子汤喝下去,寻常女子都承受不住,可她毕竟是鸿山书院出来的,身体底子好,还是怀孕了,其实初闻消息的他也是欣喜的,可是看到她脸上迸发出来母性温柔,又觉得十分碍眼。
在后宅中,孩子是女人最有力的依仗,有了孩子之后,她便不需要再忍受他,甚至会忽视他的感受,毕竟他带她从不曾好过,她终于不需要忍受他了,这却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可是她肚子里孕育着属于他们的孩子,若说不喜爱不期待也是假的。
心里的感情太过复杂,一见到的她便觉得心烦意乱,到了后来索性他就躲着她。
一家之主不喜欢主母,府里的莺莺燕燕如何瞧不出来,个个都是内宅高手,岂会不知女子有身子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最容易寻着漏洞的。
叶萍日夜防着她们,形神俱疲,心绪不宁,怀相本就不稳,终于在被她们设计后,从高处跌落。
那时候的他在外巡边,得知此事后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却在半途得知孩子已经没了,她血流不止,命悬一线,她的师兄正好途经此地,正在全力救治。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害怕,他甚至不敢进府,不敢面对奄奄一息的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交待。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在战场上从未当过逃兵的他,调转马头径自去了酒楼,一场大醉。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每日醉了醒,醒了醉,仿佛这样便可以逃避面对事实,直到那一日被人从酒楼揪了出来。
他知道他是谁,他是她的师兄,两人当年一块儿在鸿山书院求学,感情深厚,他自然是见不惯自家师妹被人这样糟蹋的,看上去文弱的他下手毫不留情,他也无心抵抗,落在身上的拳头再痛,敌得过心头的痛么?
小产后的叶萍脸色萎黄,身上绕着死气,眼底的光彻彻底底地熄灭了,她还活着,他却知道她已经死了。
她的师兄裴盛替她将一纸和离书扔到他的脸上,他抬头看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连愤怒控诉怨恨的情绪都没有。
他想求她,想跪下来求她,求她不要同他和离,他知错了,错在年少轻狂,错在过分自傲,错在不识好歹,以往的一切都是错的,他愿意同她好好过日子,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们还会有孩子的……
可是这些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她的眼神过分平静,不用过多言语,他知道她已经不爱他了,那样热烈,那样不顾一切的爱,最终要被她收回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那个时候,他宁愿她恨他,宁愿她哭闹打骂他,也好过她这样用黑洞洞的双眼平静地看着他,至少那样还会给他勇气留下她。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千刀万剐,鲜血淋漓,可是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如她一样平静地签下了和离书。
从那时候起,他的心也死了,从此之后,他的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色彩,舌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只余下黑白两色,所有的美食珍馐,甚至是烈酒对他而言都如白水一般寡淡。
她走了,他便遣散了姬妾,惩治了那个杀死他孩儿的女子。
可那又如何,她终究不会回来了,他的孩儿也不会再回来了,而杀死他们的不是那个女子,真正的元凶是他。
他一个人住在府里,总会在午夜梦回听到婴孩的哭声,想必是他未出世的孩儿在哭,他请了高僧给孩子超度,在府里给孩子供奉,但孩子的哭声依旧日夜陪伴着他。
其实他并不怕,他愿意这个孩子以这种方式陪伴他一辈子,只是怕耽误了他投胎转世,他希望他能投一个好人家,不要摊上他这样的混蛋爹爹……
他知道许多人在背后咒骂他是负心汉,就连那些袍泽都对他不赞同地摇头,他和她的事儿甚至在北地传成了怨偶的笑话……
那又如何呢?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只是默默将这十几年的疼痛养成了心头的那颗朱砂痣。
后来,她科考入仕,又很快嫁给了裴盛,没几年裴盛就没了,她守了一年丧便被婆家逐了出去,又回到了大理寺,一路做到了大理寺少卿,这些年她没有闲着,一路在往前走着,走得比许多人都快都高,她本来就是那样一个耀眼夺目的女子,是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栖于后宅,将一切都交托给他,可他不是良人,辜负了她一辈子。
从北地到了南边,从小将到了都督,从神采飞扬的少年到老成持重的中年,他依旧停留在原地,留在那心如死灰的一日。
这十几年来,同为朝廷命官,机缘巧合之下,两人也见了几次,没有激动惊喜,没有怨恨诅咒,也没有云淡风轻,共叙旧情,只是木着脸彼此擦肩,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对方。
原以为能就这样各自安好,但在得知叶萍中了蛊的时候,他还是慌了手脚,不顾一切地带了精通蛊术的南人备了许多药材快马入京。
他明知此事有诈,依旧义无反顾,他可以同她相忘于江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叶萍是大理寺少卿,直接负责这次清扫南蛮蛊虫之事,已然成了幕后指使的眼中钉肉中刺,饶是她再小心也着了南蛮人的道,其实她也早有预备,在蛊虫这件事上,文绍安虽比不得程锦在行,但也算是个中高手,只是没料到要解她的蛊还缺少了一剂重要的药材,这是南边才有的东西,若不是倪光私下快马进京送来,怕是叶萍已经死了。
他们过去虽有过恩怨,但这份情,鸿山还是要领,所以文绍安心里虽然焦急,但待他一直都以礼相待,直到程锦的嘲讽戳破了他的美梦。
叶萍中的蛊十分凶险,昨日差点便熬不过来,今晨方解了蛊,又发现中了情蛊,他才明白这原是蛊中蛊。
看着叶萍变回了娇痴的少女,倪光竟也从善如流地陪她做戏,文绍安实在没法子,只好寻上了程锦。
“怪不得解不了,原来这情蛊是这个路数,我算是见识了,”程锦若有所思,“原以为她是要再经历一遍被人羞辱作践的痛苦,如今看来这情蛊是给她布置了一个幻象,让她活在那虚假的现实之中。”
“若无法解开这情蛊会如何?”
“无法解开变回变成白痴!倪都督这是心急了?想要趁虚而入么?或是直接将叶大人从京城掳走?”程锦盯着他,目光不善,“这些念头怕是都在倪都督心头打转过吧?”
文绍安看在叶萍的面子上,不曾把话说得太难听,程锦却是不管那么多,她方才给叶萍解蛊的时候,给她把过脉,知道她过去的确大出血小产过一回,虽救了回来,却不能再生儿育女,甚至连底子上都虚了,这些年她公事繁忙,不曾细细调养过自己,问题是越发严重了,归根结底还是倪光造成的。
“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我不敢生出这样的妄想。”倪光的脸色不变,便是他心头还彻底未放下,理智也告诉自己,他与叶萍已经今生缘尽了,“我过去毕竟和叶大人有过渊源,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