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四公子
程明远干笑两声,“这种轶闻父亲定是听说过的。”
“何止听说,我同那位余大人和他的妻子还一块儿饮过酒,”程平叹道,“他们俩确是一对恩爱夫妻,余夫人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常同余大人一块儿出去听戏饮酒,两人感情甚笃,也因此惹得翁姑不喜。”
程平的眼中满是羡慕,“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惜世人迂腐,他们眼中宜家宜室的妻子便是同你们母亲那样,日日板着脸逼着夫婿子女上进,操持后宅家务,斤斤计较的俗妇,但凡有点儿才情诗意便不容于他们之眼,竟生生把人给逼死了。”
程锦默然,她并不认同程平对程夫人的轻视,程夫人本也是个才情四溢的女子,但是这么多年相夫教子,为侯府付出了所有,消磨了当年的天真烂漫,将一个如花美眷逼成了后宅悍妇,其中酸苦不是程平所能体会的。
但是站在女儿的角度,她也无法苛责程平什么,他天生就是不愿受拘束的懒散性子,偏偏程夫人出身书香门第,父兄都是勤学上进之人,看不上程平这副放浪不羁的做派,性格强势的她也没少对他冷嘲热讽,这十几年的婚姻生活,程平也未必好过。
这种事分不出个黑白对错,只能说他们性格不同,是一对盲婚哑嫁,错配了的鸳鸯,若是程夫人嫁入与她外祖家相仿的书香门第做主母,想必日子过得不会这么憋屈,程平若娶一个温柔小意,事事以他为尊的妻子,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但是世间姻缘能够自主的又有几对?
“前几年柳氏小产的时候,我还真的动过休妻的心思,”程平望着车外的田地,平凡的农家人弯着腰伺弄着庄稼,看着十分辛苦,但是他的妻子扎着头巾在他身边帮衬着,两人的脚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调皮地欢笑着,日子虽苦,却透着其乐融融的温情,他心中若有所感,自己锦衣玉食,却永远体会不到那样的夫妻之爱。
程锦和程明远大惊,抬起头望着程平,大概五年前柳姨娘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却突然小产下来一个男婴,孩子一出生就没气了,柳姨娘也出血不止,险些没了命,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程夫人所为,但程平还是深深疑上了她,后来柳姨娘落下病根,终身无法生育,程平同程夫人也彻底撕破了脸,那段日子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还是程太后出面把这事儿强压了下来。
“我与你们母亲早已两看相厌,若是我执意休妻,太后怕是也没法子,不过是帮我再娶一位名门淑女做妻子罢了。可是有一日我看到你母亲搂着你,亲自给你喂饭擦脸,心里又软了,”程平看着程锦,“你们四个是你们母亲的心头肉,若是她离开程家,你们却是要留下的,你们母亲能受得住?你们四个有了继母,她能真心待你们么?尤其是阿锦,天生痴傻,若真有继母进门,定是容不下你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我虽顾着自己快活,但还不至于把你们往绝路上逼,倒不如我日日出府,远远避开她,两人也落得清净,左右你们同我也不亲近。”
“阿爹,您莫要这么说,”程锦扯着程平的袖子,如果说之前待程平的孺慕亲近,是为了替程夫人转圜而刻意做戏的话,如今的她却是真心实意的,身为一个男人,能这么坦坦荡荡地在儿女面前剖明心迹,丝毫不粉饰假装,无论外人怎么议论他,在她心里,他都是个磊落君子,“不管您和阿娘相处得如何,你们都是我们的爹娘,我们待您与待阿娘都是一样亲近的,也是一样孝顺的。”
“你这张嘴倒是甜得很。”程平笑了起来,哪个男子不喜欢漂亮可爱又嘴甜的小女儿,他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对程夫人的敌意也没有之前那么强了,“你们俩也记着,阿爹虽与你们母亲不谐,但终归是你们的亲爹,待你们的心是半分不假的。”
“阿远,当年你二哥出生时,我取‘淡泊明志’之意给他取名为‘明志’,故而你出生时,取了‘宁静致远’之意给你取名为‘明远’,偏偏你母亲纠缠不清,非说是因为我不喜你,冷落你,故而给你取名为‘远’,想必这些年她没少在你面前说这些胡话……”
程明远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程夫人的确是没少在他面前咒骂程平,“阿爹,这些话我也没放在心上……”
这倒是实话,程明远本就是个心大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同程明期这般要好了,程平常常不在府里,远就远着呗,反正他也没觉得程平待程明期有多好,他们的这个父亲待他们几个是一视同仁地疏远。
第七十九章 马场
“我知你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阿期虽是庶出,但也是你的同胞手足,你们互相照应是再好不过了。”程平摸了摸程明远的头,歉然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阿爹有的时候为了气你们母亲,故意拿你们做筏子,是阿爹对不住你们,不是你们的错。”
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哪有不疼爱的道理,在他们身上撒气,虽然一时痛快,但事后也不是不后悔的。
他知道孩子们不愿意同他亲近,但在气头上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如今单独与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在一块儿,他满腔的慈父情怀被尽数勾起了,也越来越有个父亲的样子了。
程明远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坦然地同他道歉,涨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先生常说“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论父亲对儿子做了什么,做儿子都当竭尽所能地顺服父亲,方是孝顺,断没有父亲向儿子低头的道理,为人臣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一直以来,他虽然不亲近程平,但对他的冷落却从来不敢有过埋怨的想法,程平同他道歉,他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说是程明远了,便是程锦都惊着了。
程平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他从来就不是个重规矩的人,说话做事随心所欲,对繁文缛节那一套十分厌烦,虽然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信的却不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因此不仅与重规矩的大家闺秀程夫人合不来,也极不讨程太后的喜欢。
他此刻是诚心诚意地道歉,丝毫不觉得非要端着父亲的架子不可。
“父亲怎会有错?生养之恩大过天,孩儿不敢当,都是孩儿的错。”程明远惶恐而无措地看着程平,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若是高先生在场,一定会欣慰地捻着胡子点头。
“有什么不敢当的?你们俩是有灵气的好孩子,莫被你母亲请来的那些先生教得迂腐呆板了。”程平嗤笑一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阿爹也不过是个俗人,自会犯错,错便是错了,不会因我是你们的阿爹,错成了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莫非你们还不许阿爹知错了?”
程明远张口结舌,觉得程平同自己学堂里的那些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可偏偏他句句都能引经据典,只得闷声道,“阿爹同五姐都是有学问的人,孩儿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程平大笑,“谁让你平时惫懒,不肯用功?不过用功是好事,但万万不可死读书,你们学堂里那几个先生是你们母亲请来的,都是些酸腐的老学究,莫学他们那一套做派,只读他们那些书,把书越读越死。你瞧,阿期本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就是被那帮老学究给带坏了。”
几个孩子中,程平同程明期要更亲近一些,他小时候,柳姨娘常把程明期抱给他看,他还记得程明期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再想想他如今一板一眼的小大人模样,半点不肯失礼的样子,就觉得头疼,好好的一个孩子被那些教书先生磨得失去了天性,偏偏柳姨娘还沾沾自喜。
“阿期挺好的,学问做得好,懂事又明理……”程明远不服气地说。
“他是挺好,就是被你们母亲磨得半点灵气也无了,还有你们大姐,简直和你们母亲过去一模一样……”程平毫不客气地吐糟自己的儿女,倒不是他不喜这两个孩子,恰恰相反,这两个孩子从前是最与他亲近的,如今变成这副他最不喜的老成持重的模样,偏偏众人还都称赞他们稳重懂事,他无从责怪,只能怪上了程夫人。
“阿爹,庄子怎么还没到?”程锦虽觉得程平是个妙人,但不想勾起程平对程夫人的不满,连忙把话题岔开。
她掀开车帘,从车窗探出头去,正巧马车一阵颠簸,差点被甩脱出去。
程平吓得连忙伸手抓住她,“小心点儿,怎的这般没有耐性?再这般毛躁,阿爹下回不带你出门了。”
“阿爹方才还说阿期稳重懂事是没有灵气,这回倒怪起我毛躁了。”
“你这小丫头倒是嘴滑,毛毛躁躁的可不是有灵气,”程平笑骂道,拉着她坐好,“阿爹在外头游历时,连坐四五天马车,餐风露宿都是常事,你们年纪小小的可不能这般坐不住,这庄子不算远,我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各府京郊的庄子中,只有我们家的庄子有马场。”程明远捏着拳头,一脸跃跃欲试,“我今次定要学会骑马。”
这座庄子离侯府极远,程夫人平时也不喜欢带他们来这儿散心,距离程明远上回来这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程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骑马,把他馋得不行。
“有志气,我着人挑几匹温驯的小马,你们先慢慢学着,切不要着急。”程平笑道,“我当年在京郊挑中了这个庄子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荒地,之前也有人在上头种过庄稼,收成极差,没人愿意在这儿种庄稼,这地就一直荒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我傻,这一带没有景致,也没有温泉,更没有佃租收入,可我请人来看过了,这里就适合种草做马场,驯养马匹,我那时候就想着,闲暇的时候可以在马场跑马,还可以约上三五好友一块儿打马球,可比去御马场便宜得多……”
太祖时便在京中建了一个马场,里头放养着从北边贡上来的珍贵马匹,因着这些年南北两边没什么战事,马场也疏于管理,在程平看来,那个马场除了大和人多之外,什么都比上自己的这个小马场。
何况就算他是承恩侯,也不可能将皇家马场当成自己的庄子,想什么时候去便什么时候去,就是隆庆帝去皇家马场都还要事先知会准备,大没有这座庄子便利。
“阿娘怎会应允的?”程明远很好奇精明的程夫人怎么会没有斥责程平玩物丧志,还同意建一个没有收益,却需要源源不断投入的庄子。
第八十章 市侩
“她自然不会应允,”程平冷嗤一声,“那段时日,她没少同我闹,府里的中馈都掌在她手里,我也没法子,只能四处向人借银子。”
程锦和程明远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庄子竟是程平举债建起来的,不由得肃然起敬,为了玩乐,程平还真是下了大决心,什么都能豁出去啊,“那债还清了么?”
“没还清,正好拿你们俩抵债!”程平没好气地敲了程明远的脑袋一记,“幸好皇上知道了我的窘境,找了个名目赐了我些银两,才让我把庄子建了起来,后来又降下口谕,让你们母亲把那些债给还清了,知道皇上有时会来庄子上散心,你们母亲才上了心,同意每年拨出银两给庄子。”
程锦微微侧首,隆庆帝并不像是看得上程平的样子,自然不会因为舅甥感情对这座庄子上心。
程明远乐了,“竟是皇上表哥的手笔,没想到他也喜欢骑马。”
“京中少年哪个不爱策马奔腾?幸亏皇上常常微服来庄子上,要不然你们母亲早就将庄子租出去了。”程平一脸不屑,他与程夫人合不来,也是因为她出身书香门第,却十分势利,让他很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