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云娘看到暖玉又在为明天的饭食发愁,劝道:“这里已非善地,我已经跟宝安公主说好,安排你到她那里当差。总比和我一起受困强。”
暖玉摇头道:“虽然行动受限,也还不至于缺衣少食。皇子公主们的殿阁虽然繁华热闹,但总归人多是非也多。我又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又不会讨人喜欢,倒不如在这里清静自在。”一面说着,一面从食盒中拿出两碗白粥,两样酱菜,并一张千金碎香饼道:“今天的饭食不错,我去王诚那里时,他悄悄给了我一张刚刚烤制出来的饼,娘子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云娘看暖玉的意思十分坚决,也只得罢了。
一日傍晚,云娘喝了几口稀粥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只觉得玉簟生寒,罗衣微凉,隔窗望去,那日头渐渐落下去,月色却在阴云的笼罩下越发朦胧不清,才惊觉已经到深秋时节了。云娘百无聊赖,便在灯下拿了一本《柳河东集》来看,却听见门外一阵热闹,原来是赵妙柔前来探望。
赵妙柔细细看了云娘的神色笑道:“看来日子过得还好,原以为你要憔悴消瘦许多。”
在这样天气能与旧友相逢,云娘又惊又喜:“我这里是不许旁人探视的,公主怎么能进来?”
赵妙柔不好意思的指指窗外“我求了晋卿很久,他磨不过才领我来的。”
云娘看到了窗外少年的身影,儒雅风流,唇角含笑,倒真是翩翩公子,与眼前的赵妙柔堪称一对璧人,不由内心叹了口气问:“公主如今和他已经这么熟悉了?”
赵妙柔含羞道:“中秋节我和王诚偷偷出宫去赏月,正好碰上晋卿,他领我们去长庆楼去吃洗手蟹、石肚羹,还给我买了花胜和捻金雪柳,他和大哥一样,是非常和善的人。”
云娘正想要出口相劝,却被赵妙柔打断道:“不要光说我的事儿了。那日宴会后,爹爹一直怒火未息。便是我寻机会帮你求情,也碰了钉子。如今你只好稍微忍耐一时,待爹爹气消了,我再和大哥一起委婉相劝吧。”一面说着,一面令内侍将一大盒撮高巧装坛样饼和几匹冬装衣料拿出来摆在案上,“我听暖玉说,你这里衣食克扣的厉害,如今天越发凉了,你且拿这些衣料做些冬装,这饼倒是耐储藏,用来做小食极好。”
云娘心中十分感念,忙起身道谢。自己禁足至今,赵妙柔是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平常趋奉的那些内侍们,早已避之唯恐不及;便是自己心里在意的那人,至今也杳无音信,虽是人情常态,却也不禁让人心冷。
赵妙柔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宫里的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你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暖玉来找王诚,倒也省的和他们纠缠。”
云娘点头应了,忽然想起一事道:“晋卿还在外边吗?我有一封家信要托他送出。”赵妙柔不疑有它,将王诜叫进来,告别而去。
云娘决定和王诜开门见山的谈一谈:“恕我冒昧,近来晋卿与宝安公主交往甚密,男女有别,晋卿不考虑避嫌吗?”
王诜摇头道:“公主天真活泼、性情随和,丝毫没有骄矜之色,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说句僭越的话,我将公主当做自己的家人一般爱护。”
云娘皱眉问:“这么说,你只是把公主当姊妹看待?”
王诜沉吟良久,决然道:“并非只是如此,我是真心喜欢公主,愿今生与之相许。”
云娘暗自叹了口气,世间真心不少,可又有多少真心,能够抵得住岁月的消磨,她提醒王诜:“本朝家法,对国戚约甚严,娶宗室女者不得参政,晋卿若是尚主,只能授予驸马都尉的虚衔,作为闲散宗室了其一生。晋卿自幼与子瞻、鲁直等名流交游,素有大志,亦不乏捷才,真的甘心如此沦落吗?”
王诜笑道:“娘子这就有所不知了,本朝太宗之女徐国大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吴元扆,雍国大长公主下嫁右卫将军王贻永,此二人皆是国之重臣。可见即使尚主,只要自己争气,也一样能做出一番事业。我王诜即使再无能,也会自己养活妻儿老母,不靠祖荫和裙带照拂过日子。”
云娘心道:此人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不过她也明白,热恋中的人,恐怕别人说什么反对的话也听不进去吧。
对于这个话题,王诜明显不愿多提,他催促道:“娘子有信要快些交给我,宫门快要下匙了。”
云娘犹豫许久,方轻轻问道:“我的家人,如今还在汴梁吗?”
王诜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富相公与夫人已经在一个月前动身去河阳了,这信我也只好托驿吏转交了。”
云娘用力忍住要流下来的泪水,原来她早已离家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英宗薄待仁宗公主事,见魏泰《东轩笔录》
2.富弻劝谏英宗厚待曹太后,确实说过“伊霍之事,臣能为之”,这就是北宋士大夫的风骨,当然也跟当时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有关。这要是在明清,一顶谋反的大帽子早就扣下来了。
☆、19.故有情钟未可忘
治平二年秋,从宫中传来曹太后签押的诏书:“濮安懿王、谯国太夫人王氏、襄国太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仍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谯国、襄国、仙游并称后。”
至此,官场众人瞩目的濮议终于有了初步的结论。赵曙与韩琦等人商议后,决定退让一步,降赦曰“称亲之礼,谨尊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且欲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俾王子孙主奉祠事。濮安懿王子瀛州防御使岐国公宗朴,候服阕除节度观察留后,改封濮国公,主奉濮王祀事。”也就是说,没有让皇帝的本生父母称皇称后,但保留了称亲,同时将濮王的坟墓升为陵,按皇帝的规格四时祭祀。
与此同时,即使皇帝出面再三挽留,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位言官还是坚决要求辞职,仁宗时期的台谏,至此全部清空。
更加有意思的是,这一年秋天,汴京暴雨,川泽皆溢,城桓摧毁,庐舍覆没殆尽,压溺而死的百姓不可胜数。京城已经是此等惨状,内城也好不到那里去,已经有多处官署漏水坍塌了。
这日,雨势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赵曙在崇政殿举行朝会,等到快中午,发现包括宰相在内,才来了十几人。赵曙心中本来就恼怒,正要派人去催,却将内侍匆匆来报:水势已经蔓延到皇宫内了,他来不及多想,下诏开西华门泄宫中积水,水奔激到东殿,把侍班班屋全数冲没,淹死士卒马匹无数。
这等天灾在大宋开国以来是绝无仅有的事。赵曙这回有些怕了,难道这真的是上天在示警。只好下诏求直言。司马光等人上疏,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老话,对太后不恭、对两府弄权不查,不信任谏官。更加可恨的是,权御史中丞贾黯言辞激烈,上疏称“二三执政建两统贰父之说,故七庙神灵震怒,天降雨水,流杀人民。”赵曙看到后气了个倒仰,一股脑将奏疏全部拂到地上,偏偏内侍来报颖王求见。
赵曙不耐烦道:“这个时辰你又跑过来做什么,是嫌我这里事还不够多吗?”
赵顼端详父亲神色,将奏疏捡起放回案上,又搀扶父亲坐好,款款道:“爹爹且息怒,朝廷下诏求直言,大臣们风言奏事,难免有不实之处。儿臣此来,是想替爹爹分忧。”
赵曙看了儿子一眼,将信将疑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赵顼缓缓道:“儿臣看了司马相公的上疏,虽然是书生意气,说得有些过分,但有一点儿臣觉得有理,先帝天性宽仁,晚年身体又不好,所以天下之事全部委之两府,取舍黜陟,未必皆妥当。爹爹生性谦逊,御极之后,为了给两府体面,他们的奏请也很少驳回,宰执的权力,甚于先朝。富相公辞去枢密使一职后,韩相公更是一家独大,儿臣深以为忧。”
赵曙大怒:“韩相公处事公道,且于我父子有大恩,你知道你这是在诋毁宰相吗?”
赵顼连忙跪下:“爹爹息怒,儿臣并不敢。韩相公的人品固然值得信任。但我朝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所以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大务,分宰相之权。如今中书一家独大,殊违祖宗创基本意。国家设台谏官,乃是天子耳目,防止大臣壅蔽圣听。因为濮议一事,知谏院已是十人九去,长此以往,爹爹恐怕要独得拒谏之名,大臣坐得专权之利,实非国家之福。”
赵曙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先起来,这些日子你可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赵顼起身揉了揉发疼得膝盖,小心答道:“汴京近日连降暴雨,坊间难免议论纷纷,说是宰相处事难免有不够周到的地方。又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吕诲、范纯仁等人坚持原则,敢于指出宰相的过失,堪为社稷之臣。”
赵曙叹息一声道:“这些话我也知道。韩琦不避嫌,肯任事,如今已是难得,宰相还是要有担当,不能一味和稀泥。”
其实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韩琦和欧阳修受言官交攻,其实是为皇帝分谤罢了。赵曙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道:“不过言官的力量确实该加强,我已经进司马光为龙图阁直学士,也在留意新的台谏人选。”
赵顼忙道:“爹爹圣明,必会稳妥处置,儿臣不敢置喙。只是昨日大娘娘找到儿臣,为富娘子说了不少好话。如今翁翁名分已定,爹爹也与大娘娘和好如初。爹爹一向宽慈,求念在富相公一心为国的份上,也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解了富娘子的禁足吧。”
赵曙凝视儿子良久笑道:“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吧。富弼对小女儿是宠过头了,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胆大的女子,倒是颇有真庙章献皇后的做派。也罢,如今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就饶她这一次吧。”
赵顼连忙叩首谢恩,正要辞去,却见赵曙正容嘱咐他:“你今天的言行,倒是有了些长子的样子。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今后要继续读书养志,留心国事。便是在坊间风闻了什么,也可以及时告诉我。只是一句话,皇子不能干政,你务必要谨记。”
赵顼忙应诺了,快步走出福宁殿。持续了多日的暴雨终于变小了些,只是多处殿阁积水,一时难以通行,修内司勾当官正领着一群人在疏导,赵顼抬眼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色,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宪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大王可要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富娘子?”
赵顼本是要去后苑,听了李宪的话,又停住步子,慢慢摇头道:“去大娘娘那里。”
李宪觉得这位主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只得引着赵顼去保慈宫请安。
赵顼行礼后,曹太后笑问:“听过大哥儿刚才在官家那里为富娘子求情,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