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熙宁七年二月,知河州景思立、走马承受李元凯战死踏白城。
先是董毡手下副将鬼章数次侵扰河州属蕃, 又集兵西山, 袭杀河州采木军士,害死使臣张普等七人。鬼章做书给景思立,语涉不逊。景思立一向倨傲, 自然不能忍, 不顾韩村宝、瞎药的劝阻, 率领6000兵士主动出击。
这个举动实在是冒险, 熙河开边后王韶训练的新兵随着国境的开拓而分散,河州地处边界,留给景思立兵力不足1万。而鬼章的兵力有2万之多。
好在王韶留下的士兵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6000对2万,若将御得法,也有得胜的可能。景思立自将中军,韩存宝、魏奇为先锋,王宁策之;王存为左肋, 贾翊为右肋, 李楶为殿后,赵亶策之。面对人多势众的敌人, 激战数个时辰,交锋十几个回合,丝毫不落下风。
鬼章见情形不对,悄悄分兵从山下沿沟出围中军,而李楶竟然贪生怕死, 直接躲开了,中军、前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袭,结果王宁、李元凯战死,景思立身中三箭溃围而出,韩存宝、魏奇各重伤。
景思立当晚下令移军附近岭上,第二天令弟弟景思谊断后,亲自率众突围,将百余骑血战,眼看形势好转,谁知关键时刻,李楶居然再次不战而逃,形势又一次危急,景思立悲愤交集:“我刚才以百骑攻打蕃兵千余人,诸将无人助我,眼看军败,我当自刭以谢朝廷。”说着便欲拔剑,幸得众人制止。眼下别无他路,只得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然而大势已去,景思立最终遇害,只有韩存宝、景思谊逃了出来,率领余众退入河州,死守待援。
消息传到汴京,朝野皆惊。垂拱殿常朝,王安石出列道:“此番沮败,实由景思立轻率所致。若能明正其罪,士众自是肃然知法。臣以为士卒素见蓄养,一旦令攻城,若不进而退,即有必死之刑,然后人肯致死。陛下欲经营夏国,如今夏国虽然衰弱,然而亦不乏将才兵卒,臣恐素无节制之兵,遇之必误国事。”
赵顼表示赞同:“景思立虽然为国战死,但实因轻率取败,朕不再追赠也就罢了。倒是李楶临阵脱逃,贻误战机,实在可恨。”他转头看向吴充:“枢密院议一议,严加处置。”
吴充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处分李楶。朝廷强取熙河一路,地广难辖,所费不赀,不如放弃岷州,各自严加守备,保境安民,从此自可相安无事。”
赵顼当然不干:“岷州明明可以守住,为什么要放弃?”
王安石深知自己这位亲家,能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为奇,当即反驳道:“若放弃岷州,自有人会取,则秦州、熙州、河州皆受其敌。”
赵顼道:“诚然。若是放弃岷州,则是两路胁股之间,又生一夏国。王韶已经返回熙河,责成他好好应机处置吧。”
众臣退下后,赵顼单独留下王安石道:“朕听闻民间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至于出言不逊,卿听说了吗?”
王安石道:“臣前日也听御史盛陶言及此事,已令市易司召集免行人户,若愿意,可以直接出钱,若不愿,可依旧供行。法度若有不及之处,须因事修改,乃全无害。陛下若是担忧免行钱扰民,可立法限定钱数,不许再增加好了。”
赵顼舒了口气:“如此便好。市易之事,譬如米麦能平价便民,固然是好。其他买卖过于琐碎,市易既零卖,民间就零卖不得,恐怕有会有碍民生。”
王安石固执道:“不然,小民必借资于大姓,大姓取利厚,故小民收利薄。如今市易司收利薄,小民自然得利,又怎么有害民之理。”
赵顼叹道:“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不便,两宫乃至泣下,忧虑京城乱起,以为天旱是因为失却人心所致。”
王安石知道赵顼一向对市易法疑虑颇多,近来久旱不雨,京中流言纷纷,自己要承受百官的压力,又要屡屡面对皇帝的质疑,当真是心力焦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朝廷有所闻,必当考覆事实。后族向经自来影占行人,曹佾大兴土木营造宅邸,赊买木植又不肯还钱,吕嘉问等人奉公执法,不避权贵,他们怎么能没有怨言?近日更是屡遭近习诋毁。陛下治身比尧舜无愧,至于难壬人,疾馋说,与尧舜实异!”
王安石犯颜谏上,赵顼早就见惯了,京畿久旱,众人皆以为天意示警,加上两宫的哭诉,他不能不在意,皱眉问道:“如此说来,何故士大夫皆言市易、免行不便?”
王安石真的有些急了:“士大夫或不快朝廷政事,或与近习相为表里,所以纷纷言市易法不便。然而陛下喜怒赏罚不以圣心为主,唯左右小人是从,如此何能兴起治道?唐末二百年危乱相从,岂有他故,但以左右近习扰政而已。臣以衰晚之年,备位于此,若陛下一味如此,臣虽夙夜勤劳,何能有补?愿陛下深思,臣告退。”言罢起身离去。
赵顼突然觉得愤懑,虽然他与王安石屡有争执,但皆是就事论事,心中并无芥蒂。而这两年情况渐渐变得不同,他自认为与王安石君臣相知,风云际会,纵观古今亦是罕见,本朝无论是赵普还是吕夷简,无人能有王安石为相时的权柄,可是他如今已不再是即位之初的少年天子,王安石又太固执己见,屡屡挑战他的权威。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猛地把案上的奏疏一股脑扫到地上。
这日中午,云娘写了几页书,正要用午膳,却见赵顼的贴身内侍阎守懃愁眉苦脸的过来:“娘子快去福宁殿看看吧,官家自昨日以来就将自己锁闭殿内,除了见大臣,批阅奏折,旁的一概不顾,也不肯用膳就寝,长此以往,恐有碍圣体啊。”
云娘闻言,忙对暖玉道:“你去帮我把刚做的百味羹盛好,我要去见官家。”
云娘走到福宁殿前刚要进去,却听赵顼冷冷道:“出去!你们想要抗旨吗?”
云娘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道:“是我。”
赵顼这才放她进来,云娘见阁内奏折文书散落一地,一言不发上前去整理,赵顼摆手制止她:“你不用做这些琐事,定是阎守懃这个老狐狸看情形不妙,所以搬你做救兵。”
云娘笑道:“官家不用怪他,他也是为难。我做了百味羹,正好没来得及用午膳,一起来用些吧。”
赵顼眉头稍展:“很久没吃过你亲手做得百味羹了。”
云娘向阎守懃使了个眼色,他连忙招呼内侍鱼贯而入摆上膳食。赵顼始终是心绪不佳,勉强用了些就停下筷子。内侍们刚要将膳食撤下,却见云娘皱眉道:“且慢,我还没吃饱呢,辛苦做的羹汤无人赏识,自己多用一些都不行吗。”
饶是赵顼愁肠百结,此时也破颜一笑,只得看在她的面子上勉力加餐。云娘待众人退下,轻声劝道:“天下事不可猝为,官家宜保重圣躬。”
赵顼闷声道:“我自即位以来,自问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唯恐伤民。便是推行新法,也是为了富国富民,并非不恤人言。可如今却如何,士大夫流言纷纷,皆谓新法害民,加之久旱不雨,边地争端日起,难道真的是上天在示警吗?”
云娘摇头道:“官家求治心切,锐意革新,难免会断了一些人的财路,有议论之声也是必然。官家熟读经史,当知历代变法皆是如此。至于天气久旱,便是尧舜之时亦有天灾,只要用心赈济,又何必过分忧畏?”
赵顼笑了:“娘子莫非是王相公的学生,你的论调和他一模一样。这话虽然有理,但朕是天子,岂能不畏天变。”
云娘知道历代帝王大多都信天人感应,宋代尤其如此,也知自己一时不能扭转他的观念,遂转移话题问:“王韶离京也有了一段时日,河州可有消息传来?”
赵顼沉声道:“前日王韶开奏,已领兵自秦州入熙州。朝中众人还以为他会去河州给景思立报仇呢。”
云娘笑着找出熙河路地图,指点道:“王韶为人谨慎,从来不行无把握之事。依我之见,王韶下一步会领兵扫荡结河,阻断夏国增援之路,然后绕过河州攻击踏白城,切断鬼章的后路。官家可稍安勿躁,静待佳音即可。”
赵顼笑了:“我差点忘了,娘子曾在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是朝廷钦封的陇城县尉,一向熟知边事。娘子这么说,想来事情有八成的把握。”
二人正说笑间,却见阎守勤来报,李评求见。
赵顼与李评自幼相交,关系非比寻常,李评原为东门上合使枢密都承旨,因屡次为赵顼谏言新法不便,遭王安石厌恶,寻事将其被贬知保州。如今越次入觐,云娘觉得诧异,起身道:“官家有正事要谈,妾先告退。”
赵顼摆手笑道:“持正是我的故交,娘子不用避嫌。”
李评入殿行礼后,发现云娘也在一旁,并不十分诧异,亦躬身行了一礼,云娘连忙侧身避开。
赵顼问道:“持正从保州来,地方人情如何?”
李评慨然道:“臣一路行来,地方久旱,百姓流离失所,种种伤心惨目,实不忍闻。京畿首善之地,因推行市易之法,百业凋敝,实因市易与民争利,以至于物价腾贵,当此大灾之年,陛下不可不慎。”
赵顼沉默良久道:“朕前日已下诏,令灾伤路委监司分地检计,兴修农田水利及堤岸、沟河、道路等以工代赈,也豁免了灾伤路下等户应纳的役钱。想来应该有效果吧。”
李评径直跪下:“陛下,臣以为当今之患不在天灾,而在人祸。王安石身为宰相,有调理阴阳之责,如今灾旱为虐,民不聊生,他实在难辞其咎。陛下待王安石不可谓不厚,而他却妄自尊大,屡屡犯陛下颜色,百官无不侧目,臣请陛下明正其罪。”
话还没说完,却听赵顼喝道:“够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是你与王相公不和,借机泄私愤罢了。此次天旱,是朕失德,与旁人无关。朕此次准你入京,是让你探视老父,别的事你一概不许插手。你且退下吧”
李评见赵顼动了真气,只得不情不愿退下。云娘一向看不惯赵顼宠信近习,此时忍不住提醒:“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望官家留意。”
赵顼扫了云娘一眼,皱眉道:“朝堂之事朕自有主张。”言罢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又放缓了声音道:“不说这些烦人的事儿,娘子前些日子回洛阳省亲,富相公身体可好?”
云娘见赵顼心绪烦乱,也不再坚持,于是陪他说些家乡琐事,催促他早些歇息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1.平心而论,市易法确实是新法中最有争议也最失败的。原来是为王韶量身打造,在古渭市集推行本就是为了筹集军费,后来在京城推行,是以官府之名与民争利了。
2.拗相公的名号不是白白得来的,神宗本人又是个细节控完美控,君臣二人后期有分歧也在情理之中。刘安世说的一段话很耐人寻味:“元丰之初,人主之德已成,又大臣尊仰,将顺之不暇,天容毅然,正君臣之分,非与熙宁初比也。”虽然神宗和荆公是我最喜欢的一对君臣,但君臣关系,注定不是那么纯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