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栾好好
安闻歌自从过了八十岁的大寿之后,她的一天总是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开始。
兴许,自己真的是时日无多了。每每睁开眼,她都要这么问问自己。
年老,死,这些事,谁也躲不开。更何况,这三万多个日子里,她也过得够腻的。
蓦地,安闻歌的面前又浮现了,前几天官棋来探望她的场景。
那双冰冷的双眼,像是结了冰的湖面,薄薄的冰层里又涌动着莫名的悲伤。
人之将死,官棋会......愿意谅解这个垂垂老矣的她吗?
几乎是下意识地,安闻歌从床头的矮柜里抽出一本小册子。
册子很厚。每一页都装着一张照片。
那些或是老旧,带着岁月痕迹的黑白照或是彩色的照片,都潜藏着安闻歌那些她曾有过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安闻歌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着,仿佛她手下只要稍稍用力一下,这册子便会轻易地散开,变成一团虚无的烟一般。
官棋,从她身体里呱呱坠地,她唯一的儿子。
明明该是她用心呵护的宝贝,却是倒在“他”的自私与她的任性下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过了八十岁这个坎以后,安闻歌比任何人都知晓她自己的身体。而伴着越来越孱弱的身子骨的,是她渐渐宽阔的胸怀,以及心中愈积愈深的愧疚。
她深知,这一世,她最失败的,就是在做妈妈这件事上。
但她从不直视这个问题,也从不提起,好像不触及这个尘封的记忆,这段日子就能自她生命里消失一样。
她努力装得轻松,仿佛她从未在意过这件事一样。
可,安闻歌对继子继女却是用尽了宠爱,事事亲力亲为。
她不认为她把他们看成了官棋来对待。绝不。
这种荒谬的事情,怎么可能?
他们跟官棋一点都不像。
是啊。
怎么可能呢?
她在每个愧疚地无法入眠的深夜里费尽口舌,列举种种……
她早已准备好了,自欺欺人的过一辈子。倘若,她没有与长大后的官棋相见的话。
安闻歌四十岁生日那天,继子继女给她举办的生日宴。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稍带拘谨的男子,官棋。
他那天穿了一身蓝色的西装。他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官盛正的模样。曾经,人人都说他的大眼像她,双眸盛着最清澈的溪水。
现在,他的双眸里满却满都是冬天里的冷意和漠然。他双唇紧紧地抿着,带着淡淡的敌意和警惕。
他幼时叫她“妈咪”的软软的,甜甜的声音犹在她的耳旁清晰地回响着。
时间的长河蓦地自她的身边冲啸而过,她的一切都被冲的七散八落。
安闻歌生下官棋的时候才将将满二十岁,之后美满婚姻里突然爆发的“战争”,她被打得连连败退,丢盔弃甲,安闻歌仅仅只来得及拾起她自己。
那时的她,也只愿意拾起自己。
她决定把其他的一切都抛在长河里。那时,她笃定她绝不会后悔。
当安闻歌在生日宴看到官棋的那一瞬间,她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的自私,她后悔自己的残忍,她后悔自己的愚昧,她后悔她错过了官棋的那些渐渐长大的时光,她后悔她竟把自己的宝贝孤零零地留在了身后……
她后悔了。
可那样又能怎么样?
能改变什么?
能挽回什么?
太晚了。
后悔,已经太晚了!
晚了。
安闻歌在心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唾弃自己。可,即便这样也不能给她带来,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安慰,亦或是解脱。
安闻歌一页一页地翻着册子,不时用手掌去轻轻磨挲照片里的或是稚嫩或是成熟的脸庞,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再次触碰到那些温暖的过往一般。
郑志城这家伙也懒得等我,一个人早早的就溜下去找他以前的妻子去了。
幸好,孩子们也都大了各自又有了自己的家庭。
……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自言自语,孤身一人在疗养院待着养病的安闻歌倒也不觉得苦闷。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那还是厚厚的册子,也总会要翻到它的最尽头。
还剩下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