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早就有所打算,等真正做出决定这一刻,才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无形的枷锁顿时解开。程元璟微微垂着视线,并不直视皇帝。这乃是面圣的规矩,程元璟和皇帝虽是父子,但在这之前,他们得先是君臣。
程元璟说:“陛下,我愿以程元璟的身份回归,并求娶程家长女,以证明自己并非程家血脉。”
皇帝看着程元璟,良久没有说话。他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这一件件的,没一件顺心。
皇帝沉声问:“你已下定决心?”
“是。”
“你知道你这样做,放弃了多少助力,又平白给自己增添了多少麻烦吗?”
“我知道。”程元璟垂着视线,在眼睫的掩映下,其他人看不清他眸子中的神情。程元璟不知道想到什么,身上的冷硬感稍微被冲淡,隐约露出些许柔软来:“我的妻子将与我同生共死,日后会和我进同一个穴墓。生同衾,死同穴,这样长的时间,如果枕边人都不是真正能交予性命的那个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本来压抑着火气,听到这些话,神情突然一怔。
生同衾死同穴啊,当初钟氏还在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当年只是个不受宠的康王,连封地都说不上广袤,钟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一旦随着他就藩,基本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她的父母亲人都在京城,随皇帝离开虽是生离,不亚于死别,这辈子恐怕再没有和父母相见的机会。但是钟氏陪他背井离乡,陪他离开浮金砌玉的京城,从头到尾都没有怨言
。
当年在康王府封地上,钟氏一脸期待地规划他们的未来,规划康王府这座院子做什么,那座亭台做什么时,皇帝也生过些一生一世的念头。
可是后来,钟氏构想的蓝图并没有实现,包括她留给长女的庭院,也永远不会派上用场了。
因为他们没有长女。
她陪他撑过了最低谷,却死在苦尽甘来的前夕。
皇帝明明该呵斥长子胡闹,明明该由着父母之命,为他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太子妃。但是想到早逝的发妻钟氏,皇帝那么多话,竟然都哽咽了。
皇帝想了许久,最终只余叹息。罢了,终究是皇帝对不起他们母子。如果现在皇后还是钟氏,李承璟太子之位稳若金汤,自然可以想娶谁就娶谁。
皇帝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你想好了?”
程元璟低着头,声音坚定:“是。”
“你已经大了,凡事也有自己的主意,这些事情朕不好再管。罢了,既然你执意,那就自己去做吧。”
程元璟跪下长拜:“谢陛下。”
皇帝看起来还想说什么,而这时,太监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万岁,皇后娘娘已经在楼上问了。”
皇帝神色瞬间收起,朗声道:“朕知道了,退下罢。”
“诺。”
皇帝虽然这样说,其实已经站起身来,要往外走。他走了两步,想起长子还在这里,有些犹豫地停下。
早在太监来的时候,程元璟就已经起身站到一边了。察觉到皇帝停下,程元璟见怪不怪,说:“谢陛下恩典,臣恭送陛下。”
皇帝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程元璟字字句句都恭敬有礼,可是,自入门以来,他一直以臣自称,从没叫过“父亲”。
第八十七章 归位
程瑜瑾从小到大很少生病, 没想到这一病,倒是来势汹汹。发烧虽然已经控制住,但是连续几天额头都是烫的, 整个人也昏昏沉沉。
大冬天在河水里泡了那么久到底不是说笑的, 程瑜瑾精神怏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院子里的下人不敢打搅程瑜瑾养病,说话走路都刻意放轻,宅院里安静的落一根羽毛都能听到。
过了七八日, 程瑜瑾的精神慢慢变好,院子里的人才随之活泛起来。
程瑜瑾这几天生病,吃什么都没胃口, 杜若连翘两个丫鬟和小厨房变着法逗程瑜瑾开心, 菜肴也一日一变,想法设法让她多吃些。今日程瑜瑾一起来觉得神清气爽, 连成日困乏的身体也轻松许多,仿佛甩掉了什么无形累赘。丫鬟们察觉到程瑜瑾的变化,喜不自胜, 小厨房更是一个时辰送来一碟吃食, 恨不得将程瑜瑾前几天落下的饭全补齐了。
程瑜瑾抱着汤婆子,倚在罗汉床上舀杏仁薏米粥喝。这不知道是她今天的第几顿饭,反正饭量也不大, 程瑜瑾就一边喝粥, 一边让丫鬟给她说新鲜事听。
她连着七八天不问世事,她不主动派人出去,外面的人就联系不到她, 倒是与世无争,能清清静静地养病。最开始是程瑜瑾精力不足, 后来是懒得管。她好几天都没见着程元璟,他不来,程瑜瑾也不问,一心一意养病混日子。
说是养病,其实程瑜瑾这几天过的非常舒心。宅院里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想吃什么只消说一声,隔一会小厨房就将东西送来了,她不需要和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不需要打起精神应付长辈访客,想做什么事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报备。
这在她过往的人生中绝无仅有。她在程家虽然有独立的院落,可是一举一动基本没有秘密。她是过继长女,没有亲生母亲为她挡开钉子,也不敢像女儿和母亲撒娇那样,肆无忌惮地跟庆福要东要西,程老夫人和庆福郡主给她安排的人手,程瑜瑾明知道是眼线,也只能收下,还要安置在要紧位置。
她能信得过的,唯有身边两个跟了她十来年的贴身丫鬟。其实杜若连翘原先也不是她的人,只不过时间长了,心就向着她了。
无论程瑜瑾到底怎么样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应付心思各异的兄弟姐妹,要去和庆福郡主和程老夫人谢恩,一不小心,还会成为阮氏攻击庆福郡主的筏子,总之极其糟心。程瑜瑾这些年,根本不敢生病。
但是在程元璟私宅的这几天,她终于感受到什么才叫围成一个铁桶。这些人手自然是程元璟的人,但是程元璟不在,一切都是程瑜瑾说了算。程瑜瑾难得有如此舒心的日子,这次养病,也养的非常投入。
手里的粥在搅拌下变得温热,刚刚适合入口,程瑜瑾舀了颗杏仁,一边喝粥一边听丫鬟说话。丫鬟故意说笑话逗程瑜瑾开心,程瑜瑾没忍住,掩唇轻轻笑了笑。丫鬟大喜过望,正要继续加把劲,外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放鞭炮的声音不小,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连程瑜瑾也放下碗朝外望去。院外管事的一个白净男子十分生气,他声音尖利,嚷嚷道:“正月都快过完了,是谁在外面放炮?一惊一乍的,打扰了姑娘养病,你们谁担当的起?”
这个人做普通男子打扮,程瑜瑾也不往深处想,可是此刻他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宫廷腔。程瑜瑾假装不知道,问:“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哪家有喜事吧。”杜若也不清楚。
程瑜瑾却觉得不像:“我听似乎不止是一家放鞭炮。今儿又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办喜事。”
程瑜瑾说着唤连翘过来,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瞧瞧发生什么事了。”
“是。”
连翘领命离开,程瑜瑾以为这就是一个来回的事,结果过了许久,连翘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难以形容。说惊讶吧不尽是,说恍惚吧,里面仿佛又掺杂着巨大的欢喜。
到底怎么了?
程瑜瑾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怎么了,我看你快连话都不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