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提起上一个孩子,霍长渊气势明显弱了下去。对于失手伤害了他们的孩子,霍长渊也十分自责。程瑜墨第一次提起,霍长渊还愧疚不能自已,只觉对程瑜墨万分亏欠。但是程瑜墨一遍又一遍地说,每次想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就搬出他那次的错误。霍长渊的愧疚,也在一遍遍凌迟中,变成了麻木,厌恶……和恨。
霍长渊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冷冷地,没有丝毫感情地问:“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你想怎么样?和离吗?”
程瑜墨心惊,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满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是你的母亲逼着我纳妾,是你们家对不起我,你竟然对我说和离?”
霍长渊皱眉,口气十分不耐:“有事说事,你再牵扯我的母亲,休怪我对你无情。”
程瑜墨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感到崩溃:“所以,你从来没有觉得你母亲有错,是吗?”
霍长渊忍无可忍,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母亲,你能不能成熟点?”
霍长渊虽然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但是看他紧皱的眉头,显然深以为然。甚至觉得程瑜墨这样问,本来就是在冒犯他的母亲。
程瑜墨眼泪扑簌而落:“你不是说最喜欢我天真懵懂的样子吗?果然得到了就不再珍惜,你明明说你最爱我不谙世事的纯洁,现在娶了我,却说我不成熟?”
霍长渊亦觉得满腔憋闷,不满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生活中的小事都处理不好,你竟然觉得骄傲?”
程瑜墨本来还算稳定的情绪,听到这句话一下子炸了。她站起来狠狠将身边的东西扔到地上,嘶声问:“那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觉得谁成熟稳妥,程瑜瑾吗?”
程瑜墨还没说完,已经被霍长渊用力捂住嘴巴。程瑜墨呜呜直叫,霍长渊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窗外,见并无人发觉,才后怕地松开捂着程瑜墨嘴巴的手,低呵道:“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乱说?那是太子妃。”
程瑜墨好容易挣脱霍长渊的手,大口大口喘气。她神色凄然,脸颊上挂着泪,表情似哭又似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太子妃。哈哈,太子妃!”
“太子妃”这几个字说出口,程瑜墨和霍长渊都沉默了。这个名字仿佛是某种钥匙,只要不提起,他们两人还可以装作夫妻拌嘴,大肆争吵,然而今日程瑜墨情绪激动之下不管不顾地喊出程瑜瑾,仿佛铁笼中的凶兽被放出,两人尽力掩饰的丑陋处境,终于一览无余。
他们以为自己的感情是天上月,虽有争吵,但也是正常的圆缺。但是捅破两人默认的那层窗户纸后,才发现内里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外人以为是虐恋情深,越伤害越真挚,时间长了他们自己也这样以为,但其实,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这个名字,就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禁忌。尤其这个人现在成了太子妃,身怀有孕,众星捧月,他们言语里流露出丝毫不敬、端倪,都会给霍家带来杀身之祸。
两人良久相对无言,最后是霍长渊率先受不了,匆匆抛下句“我去书房睡”,就转身离开了。
霍长渊走后,程瑜墨对着一室狼藉,脱力般滑到地上,捂着脸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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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渊独自走在寒风呼啸的过道里,明明理智知道不能这样,但是脑子里忍不住想,如果今日站着这里的是程瑜瑾,她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是程瑜瑾,她不会说“和离”“休书”这种话,一旦说出,就代表她已经准备好一切,考虑好了要正式分开。她也不会用失去的孩子攻击丈夫,不会当着丈夫的面骂婆婆的坏话,不会让丈夫寒夜回家,一推门却是一屋子冷寂,连杯热茶都没有……
不,如果是程瑜瑾,今日这一切,从根本上就不会发生。程瑜瑾不会和婆婆闹得不死不休,他们不会因为纳妾而夫妻反目,他们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
霍长渊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绵密剧烈的痛,其实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了。他前世和程瑜瑾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死在冰冷的湖里,当时身边甚至连个人都找不到。
这是他的报应吗?两辈子,最期待,实际上也是最爱的第一个孩子,势必留不住。
如今人人称道的太子妃,其实本该是他的妻子。
京城何人不艳羡东宫太子和太子妃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太子的常服都是太子妃亲手置办,太子妃无论去哪儿,太子必亲自接送。两人容貌般配,气度雍容,既能一同下棋作画,谈今论古,也能彼此开玩笑,说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势均力敌又亲昵狎密,可谓将夫妻之间的“齐”和“亲”示范到极致,是众人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夫妻模式。
然而,这些美好的婚姻生活,本该是霍长渊的。
霍长渊用力闭上眼睛,心里生出密密的痛。他当初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和程瑜瑾退了婚。前世时,他为什么没有珍惜程瑜瑾,而是害她早亡。
众人口中的佳话,本来该是他们。
情感宛如一只蛰伏的凶兽,一旦脱笼再也压抑不住。霍长渊紧接着想起更多画面,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苦抑制着,却在此刻功亏一篑,一泻千里。
他前世的时候,不该在怀孕期间因为狠不下心而纵容程瑜墨,不该在得知真相时心生动摇而去军营逃避,他最最不该的,是不应该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程瑜瑾,而在程瑜瑾生产那天回避住在官邸,导致程瑜瑾难产而死。
他终于明白,当他从冰天雪地中恢复知觉,费尽全身力气将眼睛支开一条缝,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姝丽无双光芒熠熠的少女,才是他幻梦中的,美丽神女。
少女明丽煊煊,美艳不可方物,对着他,点头一笑。
那一瞬间,霍长渊听到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动心是对那个救了他的女子,其实,是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少女。
之后霍长渊所有对于程瑜墨的喜欢,痴迷,甚至执念,其实都是因此而起。并不是因为有人救了他,那只是感激而已,真正让他沉迷疯狂的,是当初睁开眼的那惊鸿一瞥。
从此救命恩人的影子和眼前的神女重合,以至于让霍长渊非卿不娶,无法自拔。霍长渊将这份感情,移植到了程瑜墨身上,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爱的是程瑜墨。
所以前世程瑜墨告知他真相的时候,霍长渊才会那样纠结、痛苦。他对自己心中神女的感情那样真挚,以至于这个人和长着同样面孔的妻子分割开来的时候,霍长渊痛不欲生。他逃避良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然而他才刚刚想清楚过往已逝,惊鸿一见的迷恋比不过柴米油盐的责任,霍长渊才下定决心对妻儿负责,就听到侯府下人禀报,夫人死了。
她死了。
霍长渊顿时心疼的喘不上气来,他问了好几遍,才绝望地发现那是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霍长渊都不敢看长子的脸。只要看到长子三分像程瑜瑾的脸,霍长渊就仿佛回到听到程瑜瑾死讯的那个清晨,心痛到发悸,甚至让他无法说话。
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终于让霍长渊明白,他爱的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人,到底是谁。
可惜,已经太晚了。
前世的痛仿佛一并带到了今世,现在霍长渊的胸腔里也开始隐隐抽痛。霍长渊痛苦万分,也悔恨万分。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前世在程瑜瑾生产时,他没有守在现场,也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以至于霍薛氏麻木不仁地说出:“保小。”
这时候,霍长渊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直觉,他抬起头,极目眺望正北方的紫禁城。
“她是不是,生产了?”
此时此刻,程瑜瑾正陷在前世今生的迷沼中。那个声音还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你不要你前世的孩子了吗?你身为母亲,就这样不负责任吗?”
程瑜瑾痛了很久,神志都渐渐模糊了。她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幻,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她幻想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直掩藏在她理智之下的心魔。
她看着这团模糊的影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前世未得善终的孩子。”
“不,你不是。”程瑜瑾说出这句话后,灵台突然清明,浑浑噩噩许久的神魂仿佛骤然踩到实地,所有的理智和决断,都慢慢流回她的身体。
程瑜瑾心里更加明亮,说:“照你这么说,我要想善待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嫁给霍长渊那个混账,再死一次?不,那才是对孩子真正的不负责任。想对一个人好,最应该做到的,就是先对自己好。”
“父母如此,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你不是我前世的孩子,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