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十一月
裴明珠还有些不知所以,红着眼睛看着裴大太太。
裴大太太心里也是有些火,一面盘算着到了甄家后该如何与人说,一面气得拍了女儿两下子:“你啊!真真是我前世修来的冤家!”自己半辈子的脸,都要丢在这女儿身上来。
裴明珠又羞又愧的,低头抽噎着。
裴大太太见着,倒又有些不忍心了:说到底,儿女都是债!这为人父母的,一辈子忙来忙去,还不就是为着膝下的儿女。她统共也就一儿一女,儿子那是再不必愁,只这个女儿,若是不多帮扶着,这可怎么好?
这么想着,待到了甄家,见着了裴氏这小姑子,裴大太太倒是难得的放下身段,软了语气:“原也不该这时候过来打搅妹妹。只是……”说着,裴大太太便将身边的女儿往前一推,咬牙道,“只是这孽障不争气,成日里给我添堵,前儿才叫人给她去玉华女学报了名,偏她今儿就把考试凭证给丢了。我最是个没主意的,想着停姐儿也是报了名的,这才厚着脸皮来妹妹这里讨个主意。”
讨个主意?只怕是讨个凭证吧。
裴氏也不是傻的,一听就明白了:明儿就要考试了,若是裴明珠前两天丢了凭证还可以重新报一次名,又或者重金从人手里买来——虽说只有适龄的女学生能够报名,也只有上了报名册的女学生才有资格拿凭证参加考试,可这凭证买进卖出的生意还是有人做的。偏偏裴明珠这时候才发现凭证丢了,买凭证只怕是来不及了,真要是闹大了对裴明珠的名声也不好——这种事最是容易惹人议论,说不定还会有人背地里说裴明珠“连女学考试的凭证都能丢,这样粗心大意,哪里成的了事?”裴大太太这时候来甄家,一是甄家有个甄停云也是报了名的,又凭证的;二是甄家是亲家,只要做事小心些,就能将事情悄悄的掩了过去,算是护住了裴明珠的名声。
见裴氏不应声,裴大太太也只得软下声调,轻声道:“妹妹,我这也是没法子。珠珠还比停云大上几个月呢,这要是再耽搁一年,那可怎么好?再说了,停云这孩子也是才来京城,想必基础也不扎实,倒不如先缓一缓,将基础打实了,明年再考也是来得及。”
裴氏仍旧抿着唇不应声。
裴大太太实是一片慈母心肠,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妹妹你是知道我的。人家做父母的各个心气高,只我这做娘的从来也没太大心,更没想着从子女身上得好处,不过盼他们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罢了……如松这孩子自小便聪明,还有老太爷和老太太看着呢,再不必我担心的。只这孽障是养在我身边的,最是不省心。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她一个姑娘,哪里就能丢开不管,倘她真就因此耽搁了前程,我,我也活不成了。”
说着,又推裴明珠,“快去给你姑姑磕头,求她疼一疼你罢……”
裴明珠哪里受得了这个,一时间又羞又恼,脸上涨红了,好半天才低着头,赌气的回了一句:“大不了,我明年再考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话?!”裴大太太被自己女儿的话一噎,脸上气得发白,捂着额头就要晕过去样子,口上哭骂道,“你这冤家,你是要气死我吗?!”
眼见着这对母女当着自己的面就要吵闹起来,裴氏终于不好再装哑巴。
真说起来,这样的事情裴氏也是不怎么乐意的——裴大太太这做嫂子的,平日里看着千好万好,可真要有什么好事也不定能想着自己这小姑子,只这样的坏事,倒是头一个就想到自己了!这不是专挑自己人坑吗?!
只是,裴氏也并不愿意为着这个与裴大太太翻脸,毕竟是娘家嫂子,裴老太爷和裴老太太终究是有了年纪的,终有一日是要去的,以后的裴家还是裴大太太这嫂子当家。在这年头,娘家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那是不言而喻的。便是裴氏在甄家这样的强势,也多有娘家得力的缘故。所以,裴氏心里也是不愿与娘家闹翻的。再者,甄家根基浅,如今还有许多要倚靠裴家的地方……
暗叹了一口气,裴氏嘴里倒是为难得很:“我也知道嫂嫂这心。只是停姐儿她也十四了,明年就要及笄,珠珠耽搁不起,停姐儿难道耽搁的起?倒不是我做姑姑的不肯疼珠珠,只是……”
裴氏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也跟着哽咽起来:“我当年将停姐儿留在乡下,已是耽搁了她十多年,如今如何能够再耽搁她进学上进?我做娘的脸皮还没这样厚。”
裴大太太听着却不乐意:你自己早前也说了,你闺女这回是考不中的。既然考不中,那就让一让我的女儿,自家亲戚间将这事悄悄的掩了过去,大家面上也都好看,岂不是两全其美?当然,裴大太太又不是个傻的,心知裴氏没有一口回绝,显然也是有些意动的。此时这般说法,只怕是也是想着借此抬高筹码。
毕竟是自家亲戚,与其便宜了外人,倒不如便宜了自家人。就当是肉烂锅里了。
这么一想,裴大太太语气又软了些,沉吟着道:“也是呢,停姐儿也这样大了,明年便要及笄,嫁妆什么也该准备起来了。我做舅母的这些年也没怎么照顾她,很该给点儿好东西……”
裴氏眉间掠过一丝意动,嘴上却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她小孩家的,哪里能要嫂子的东西。”
裴大太太也是有心的,听着裴氏这话就知道是有门道。她心里有了底,面上终于带了些笑,握着裴氏的手,温声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就不和妹妹说两家的话了。这样,我在西街儿有家绸缎铺子,倒不算很大,只勉强糊弄着过日子罢了。不过,这铺子倒也正适合她们姑娘家打理。停姐儿这个年纪,其实也不必很急着考试,先缓个一年,在家多看看书,学着管理家事,对她日后只有好的,再没有差的。”
一个铺子,只怕是要百两起步。这钱要是拿出去,说不得就能买个凭证。只是眼下时间急,一时怕也买不着凭证,且裴大太太这钱也不仅仅是买凭证更是给自己女儿买名声——这是想着自家人悄悄将事情掩了过去,省得旁人说嘴……
当然,主要也是裴大太太侯府出身,如今又是当朝相辅家的嫡长媳妇,手里攒了许多的好东西,但凡漏出那么些来也够甄家看的了。
裴氏一听也是有些心动了:这价钱确实是不错。
她一贯有些偏心长女,可也不是不顾念幼女,偏甄家底子就这么点儿,给了大女儿就少了小女儿的。如今裴大太太肯给自家小女儿一个铺子,正好算作小女儿日后的嫁妆,倒也是值了。再者,她原就是想着叫女儿明年再考的,反正今年多半也是考不中的。
这样想着,裴氏便命人去把甄停云的考试凭证取来给裴大太太,恳切说:“我知嫂嫂的心,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很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
裴大太太看着这考试凭证,脸上终于有了笑。因着这凭证得来不易,她也没给裴明珠这丢三落四的,自己先收着,然后才带着女儿回家去。
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裴大太太一走,裴氏叫了甄停云过来说了这事,甄停云听着这事,脸色当即便变了。
甄停云站在堂中,仰头去看坐在上首的裴氏,目中带了些不敢置信的意味——她是早就知道裴氏偏心的,可她万万没想到裴氏竟能偏心到这地步,竟是不与她知会一声便直接代她做了这样的决定。
裴氏却并未意识到甄停云目中的含义,反到是端坐在上面等着女儿回话。
甄停云却是一字不应。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胸口好似烧着一团火,火焰灼热炽烈,燃烧时升腾起无尽的黑烟和热浪,悄无声息的闷在心口位置,整颗心都被烧得焦黑,疼痛且闷热,连同她的喉管都要被这样的火气烤的干涩,喉中似是堵着快酸涩微软的石块,哪怕是紧咬着后牙,张开嘴,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氏久等不见她的回话,又看不惯她这难看的脸色,不免说她:“你这孩子,摆出这模样是做什么?”
甄停云勉强压住心火,终于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能不能考中,要不要考试,这都是我的事情。母亲凭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就直接拿我的凭证给人?”
裴氏原是想要好好与女儿说些话,分说利害,偏偏甄停云一来就拉着脸,一开口就是质问。她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被弄得有些恼火起来,蹙着眉头说女儿:“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娘,生你养你,难道这点小事都不能替你做主了?”
甄停云腮帮咬的紧紧的,紧的甚至都能尝着牙龈齿缝里的血腥味。
这是忍耐的味道。
她忍耐着抬起眼睫,抬目看着裴氏,一双眼眸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子,黑白分明。这样的时候,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都是克制冷淡到了极点:“您是生了我,可我还真不算是您养大的。听说您生我时奶水不够,总要借人家的牛奶、羊奶来喂我。再后来,我还没断奶呢,您就抱着姐姐去了京城,把我丢给了祖母。在那之后,我今年入京以前,您可曾看过我一眼,抱过我一次,哪怕是给我写过一封信,与我说过只言片语……”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裴氏,一字一句的问道:“难道,这就是您口中的‘生你养你’?”
“行了!”裴氏下意识的避开了甄停云看过来的眼神,只冷声道,“我知道你心向着你祖母,觉着是她带大了你。可你就不想想,你祖母给你花的那些银钱是哪里来的?那都是我和你爹寄去的!”
“所以,您所谓的养孩子,只要寄些银钱就够了?”甄停云反问道。
裴氏一时语塞,随即才强硬的转开话题:“如今在说考试的事,你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做什么?”
甄停云平平静静的回她:“我只是想说,您虽生了我却没养过我几日,您也没有您想象中的那样了解我,像是考试凭证这样的事也该先问过我,然后再做决定。”
裴氏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抬手一拍桌角,气得浑身哆嗦,手指都在发颤。她指着甄停云,咬牙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自小跟着你祖母长大,心里早就没了我这个亲娘!你心里怕不是还记着那些旧事,心里头怨我呢?!”
想着自己当初在甄老娘手下受过的苦,舍下幼女时的焦心与担忧,再看看女儿如今这横眉冷眼的模样,裴氏也是气得掉下泪来,说起话来也没了分寸:“既然你没拿我当亲娘,也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就直接与你说了:这女学考试报名的钱,买凭证的钱,全都是我给出的!我自己拿钱买的东西,难不成还不能做主了?你若真要与我计较,平日里吃的用的,一丝一毫不都是家里的?既吃了我家的饭,再与我摆这脸色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就像是尖利的刀刃,稍一用力,就能把人心都刺破了。
甄停云再没想到裴氏会说出这般的话来,脸色微白,微微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裴氏一张一合的唇瓣。
裴氏见她这可怜模样,不觉心下也是一软,胸中的怒火也都消了去,她阖上眼,重又睁开时眼中已无那些激烈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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