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由于拍摄角度问题,站在江岸旁的云婉是拍摄的最中心。她双手被反绑着,绳子深深地勒紧肉里。
也是同一根绳子,把女婴死死地捆在云婉的身上。
云婉的身躯遮住了孩子大半个身子,透过录像,周靖只能看到女婴的半张侧脸、握紧的小小拳头,还有一只青紫的脚。
新出生的孩子连一件蔽体的襁褓都没有,足见当时犯人的丧心病狂。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周靖才能看到婴儿的一小片脖子。
孩子的脖子上盘踞着一角青印,看起来好像是蝴蝶的一片翅膀。
可新生儿身上天然就带着各种各样的青紫,由于分娩时的挤压,身上会有青印相当正常。
周靖当时并未往胎记上想。
而从楼上遥遥俯视到云飞镜后颈的蝴蝶胎记时,他竟然也没能认出那一角青痕……明明只是换了个角度,明明生得一模一样!
周靖猛地站起身来,他的手仓惶地在办公桌上抓了几下,最后竟然是把那张打印的照片从夹子上撕了下来。
他扯着那张照片,脚步歪斜,不成步调地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华秘书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连声叫着:“周总,周总!”,周靖却置若罔闻。
公司写字大楼一共四十二层,最上层是个天台,周靖的办公室坐落在四十一层。他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己的专用电梯,疯狂地对着一楼的按钮一阵乱戳。
电梯里的空间是密闭的,时间也近乎是凝固的。周靖急促的喘息在其中清晰可闻,而他剧烈的心跳,已经快到让他误以为那是一个寄居在他胸腔里的某种活物。
华秘书只慢了一步,没挤上电梯。他跺了跺脚,“嗨呀”一声,一边去叫另一部普通电梯,另一边迅速拿出手机替周靖通知司机。
“老刘,刚刚周总下楼了,可能要用车,你提前准备着。”
在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而煎熬的时间后,电梯终于平稳地停了下来。
周靖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司的大门,一路上所有的员工看了他时都不由得为之侧目——这还是他们平时不疾不徐,文中从容的周总吗?
他跳上爱车的副驾,根本没问司机怎么知道在这里等候。现在,周靖满心满脑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回家。”周靖简短急促地说,“回周宅,越快越好!快!”
……
车子停在周宅前,司机还不等把车停稳,周靖就已经跳下了车。
他因为惯性踉跄了一下,对身后司机叫他“周总”的声音听若惘闻,直接一头扎进了书房。
周靖近乎狂乱地把书架上的书成排扫落,书柜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暗格,当年他把录像带放进去后就再也没打开过。
因为多年积尘,暗格的合叶已经锈住了。
周靖不管不顾,他抄起桌上的乌银摆件,用自己颤抖的手生生把暗格砸开。
这过程中他没用好力道,砸肿了自己一根手指。关节当场就紫了,他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疼。
录像带被推进机器,尘封在记忆里的画面被重新播放,如噩梦再现。
被播放的画面里,嘴唇泛白的女人步步后退,她怀里婴儿细弱的哭声几不可闻。女婴细伶伶的后颈蜿蜒下一块青色的印痕,似蝴蝶一角,形状完美地与云飞镜的胎记重合。
录像还在继续播放,然而周靖已经不用看了。
他摘下眼镜扔在一边,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高大颀长的身躯蜷缩在办公椅里,从嗓子身处挤出了一声悲鸣似的嚎啕。
整个书房像是刚被洗劫过一遍,乱糟糟似狂风过境。
断续的气音连续地被吐出周靖的双唇,周靖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泪水依旧突破手掌的封锁,缓缓地流过下半张脸。
百味陈杂,感慨万千。复杂的心绪和思维错综交织,竟让周靖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原来他的女儿还活着。
可他竟然一直没有去找她。
周靖曾和这女孩擦肩而过,他和这女孩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上。他眼前过她脸色苍白地被人背进医院,甚至还去探过她的病。
命运曾经垂怜周靖,赐予他无数次张开眼睛看清一切的机会,可他却全都戏剧性地擦肩错过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让他知道真相,为什么直到此刻,他才弄清云飞镜的真实身份?
在婉婉死后,在云飞镜独自一人,孤独而坚强地成长到十六岁时;
在她考取联考第一的好成绩,本该得到庆贺和褒奖时;
在她被人欺负,连婉婉的遗物都被扔下楼打碎,惶不自胜,举目无亲,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帮她出头时……
周靖惨笑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寸寸碎裂,如果不是用手遮挡住了半张脸,他双眼中流露出来的自嘲和悲恸必然胜过一生的任何时候。
外人曾评价过他冷静凉薄,周靖听了,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评价非常准确。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个性,才会毫不犹豫地给云飞镜作下“男女关系混乱、不知高低、心思太重……”等等类似提前定罪的判决。
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个性,才能让周靖此时此刻正视他所做的一切。
周靖重新回忆起自己和云飞镜的初见。
一想到那时候被打碎的是自己留给婉婉的玉佩,周靖就几乎感到窒息。
在他关切地上下观察小楼受的伤要不要紧时,云飞镜曾一个人团在楼下,抱着自己的玉,连声音都不扬得过高,只是低低的、撕心裂肺地恸哭。
周海楼被众星捧月地送进校医院,身上伤口用碘酒擦了一遍。
半个小时都不到,他就活泼到可以对着他的父亲摔枕头。
而云飞镜昏迷过去,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在学校这种老师同学遍地都是,最不缺的就是人的地方,为什么只有一个男生肯送她来就医?
而且盛华的校医院——他们凭什么——他们做了什么,连一张病历都不给云飞镜开?!
周靖亲耳听得清清楚楚,她一个丧母的孩子,只在校医院看得起病!
他周靖家财万贯,连手下的员工每年都会有福利体检……可他的女儿昏倒在学校,病也看不起,校医院连瓶葡萄糖都不肯给她挂!
……而他的儿子周海楼,更是每半年都会预约医生进行一次全身体检。
周海楼一向还不耐烦这个,有时候背着周靖就偷偷翘掉了。
那时云飞镜才获得了联考第一的好成绩。
这本来是最应该值得庆贺的时候,是一个学生最荣誉,最骄傲的时刻。
要是周海楼拿到这个名次……不,不用,他只用考进前一百就行,周靖肯定能把他捧上天!
然而周靖甚至不知道云飞镜获得这个名次后是不是庆祝过,有没有得到过表扬和奖励。
他只知道,在联考成绩下发的当天,她就被人恶意打碎了婉婉的遗物。
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云飞镜进了校医院,竟然只派华秘书捎去一条口信,让她下午来找他谈谈。
回忆到这里,周靖的记忆已经几乎恍惚了。
他反复地质疑自己,他不断地叩问内心——把转学材料摊平在桌面上,逼着女孩非选一个不可的,是我的手吗?
那些冷酷的话和隐晦的威胁,当真出自于我的口吗?
周靖模模糊糊地想:老天爷,我都做了什么啊!
她的女儿刚刚取得了让学校为之骄傲的成绩,而作为一个父亲,他送给她的礼物就是恐吓、逼迫,以及转学的指令。
他真的说出了那些威胁。
他真的当面怀疑了云飞镜的人品。
他真的坦白无遮掩地告诉过自己的女儿,为了保护儿子的心灵,她要拿钱、走人、闭嘴,从此消失在周海楼面前。
……云飞镜甚至比周海楼还要小一年半。
而所有的一切,周靖甚至不能推脱给命运的捉弄。
云飞镜曾经带给过他奇异的熟悉感,他也曾经看着那片蝴蝶胎记微微失神。不是命运让他们擦肩而过,只是周靖自己的刚愎自用让他错过了一切。
他太傲慢,所以对于既定的事实不愿多看一眼。
他太冷酷,已经习惯了最高效的做派,所以甚至没考虑云飞镜还是个孩子,只为了根除后患,就对她上了最狠的恐吓。
他也太自私,只想着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最好最优渥的环境条件。
他甚至亲口说过“云飞镜和我女儿一样大”这种话,他也亲耳听见过“玉佩是家母遗物”的讨伐……
那本该是命运冥冥中赏赐下的最后机会,可周靖竟然一无所知地错过。
他对云飞镜说:“我很遗憾。但这块玉的含义,你就不要和小楼讲了。”
“……”
把时间转回现在,周靖五脏六腑都在一起作痛。他回忆起在酒店的包间,自己和云飞镜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自己都说了,这孩子和他女儿一样大啊!
一样大的女孩子,这就是他的孩子!
她本来应该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金枕玉卧,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也本来应该和周海楼一样骄纵,眼里不会带着厚厚的阴霾,在周靖说出几句敲打时敢对着他翻脸砸枕头。
然而,然而。
周靖的大脑深处传出洪雷般的嗡鸣,他手脚在一瞬间都失去了力气,掌心还在向外渗着冰凉的冷汗。
他努力地抬起自己的眼皮,然而透过指缝看见的,只有天旋地转的模糊色块。
缺氧让他的视网膜上来回闪动着黑色的光斑,他的手不自觉地抓握了一下,自以为发出了一声求救。
然而实际上,周靖只是从喉咙里无力地咯咯了几声而已。
周靖从宽大的真皮办公椅上滑落下来,像一张纸一样摊平在地板上。
混沌的一切都好像离他远去了。
突然有人猛地撞开书房房门,跨过满地的狼藉,托起周靖的头,拿过一个纸袋罩在他的口鼻上。
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惊慌的颤抖,只是尽量维持着平静:“周总!周总,深呼吸,呼——吸——”
直到呼吸慢慢平复,周靖虚弱地睁开眼睛,才看到一脸后怕的华秘书。
华秘书一脸冷汗:“周总,您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您刚刚过呼吸了。”
那不重要。
周靖伸手,示意华秘书把他从地板上扶起来。他张开嘴,吐出的第一个词眼就是:“云飞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