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天的柳叶
权当消磨时间的李神医忽然捏紧了茶杯。
乔昭却不为所动,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啊,退了没?”那些从南而来的人显然尚未听说此事,不由紧张起来。
邵将军的事迹早已被人们提起无数次,可此时能给这些人再讲一遍,说话的人显然很自豪:“当然不能退啊,当年齐人夺走咱们燕城,那是丧尽天良啊,把全城人都给屠了,连襁褓中的娃娃都不放过!后来仗着燕城的地理位置,更是打得咱大梁军没话说。这么多年下来,北地边境的百姓们多苦啊,好不容易有了收复燕城的机会,你们说邵将军能退吗?”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听者齐齐摇头。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百姓皆以大梁子民的身份为荣,失去燕城就好似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所有大梁人脸上,日积月累就成了心头上的伤,一想起来无不是又痛又恼,脸面无光。
“那邵将军可怎么办啊?”
那人一仰头把茶水饮尽,眼中是狂热的敬仰:“邵将军没等那些鞑子说完,弯弓射箭就射杀了自己的夫人,让他们再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士气大振!”
“嘶——”冷抽声此起彼伏。
一只茶杯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顿时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李太医面色阴沉,抖着雪白胡须问道:“邵将军杀了他夫人?”
“是呀,您老也觉得邵将军不容易吧?唉,邵将军为了咱大梁,牺牲太大了——”
“不容易个屁!”李神医猛然站起来,破口大骂。
乔昭差点被茶水呛到,用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哎,老汉你怎么说话呢?”一听这老头子居然敢骂邵将军,众人大为不满。
李神医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忿忿道:“你们都说他不容易,那他夫人呢?死得这么惨谁想过?哼,我看就是那小子无能,才害自己夫人被齐人抓去——”
没等说完,肉包子、茶杯之物纷纷向李神医袭来,其中竟还夹杂着一只破草鞋!
早就想到后果的乔昭拽着李神医就跑,几名护卫怕引人注意不敢对这些普通百姓怎样,只得挺身替老神医挡住了这一大波攻击。
直到一行人狼狈跑回马车上,茶棚里的人才渐渐熄了怒火,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
站在茶棚不远处白杨树下的江远朝目光追随着离去的马车,薄唇紧抿,眸光深深。
原来,她死了。
江远朝仰头,望着北边天际的云,轻轻叹了口气。
他以为,她那样的姑娘无论是嫁人还是不嫁人,一定会把生活过得如意,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早知如此——
江远朝没有再想下去,却有一种钝痛渐渐在心底发酵。那痛并不尖锐,却好似有了重量,压得他呼吸都跟着痛起来。
浅浅的,淡淡的,却任他平时如何谈笑自若、心思深深,依然挥之不去。
“大人——”站在江远朝身侧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是他的错觉吗,竟然觉得大人很哀伤,这简直是惊悚。
江远朝回过神来,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走吧。”
马车上,李神医甩开乔昭的手,一脸愤怒:“死丫头拉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下药呢!”
把那帮不开眼的药翻了,让他们天天拉肚子!
李神医嗓门不小,马车外的几名护卫下意识缩缩脖子。
跟着神医走,这人生太艰难了,要时时担心被神医下药,还要担心神医时时给别人下药,更要担心怎么收拾神医那张嘴惹来的烂摊子。
离京时生龙活虎回来时瘦得尖嘴猴腮的护卫们默默想。
“李爷爷何必和他们计较。”马车布置得很舒适,乔昭靠着一只弹墨靠枕淡淡笑着,浑然没有她就是邵将军那个倒霉催的夫人的自觉。
“谁让他们嘴贱的!”李神医越想越怒,“不但嘴贱,还蠢!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姓邵的小混蛋怎么不容易了?你看着吧,等他回京,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驸马爷了,到时候谁还记得——”
说到这里,李神医再也说不下去,靠着车厢壁气喘吁吁,眼角渐渐湿润。
怎么能不计较呢,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他是大夫,这把年纪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可那个丫头不同。
她那样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有了这样的聪慧,偏偏还能沉得下心来尽心尽意侍奉祖父,不惜耽误大好韶光晚嫁。而当祖父过世后,又能哀而不伤,甚至反过来宽慰他。
这样好的丫头,那混小子怎么能、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箭法怎么样,射得准不准啊?”伤心恼怒之下,李神医不知不觉把疑问说了出来。
乔昭听得心酸又好笑,她明白李神医说这话的意思,不忍他太伤心,答道:“很准,正中心口,一箭毙命,都不觉得太疼的。”
李神医猛然回神:“我说出来了?”
乔昭点头:“嗯。”
李神医盯着乔昭不放:“你怎么知道不疼?”
乔昭面不改色解释道:“您想啊,邵将军是什么人,他从十四岁就上战场了,罕有败绩,箭法能差得了嘛?再者说,那毕竟是他……妻子,他要连这点都做不到,让他妻子多受罪,岂不是太不厚道了。”
嗯,这样一想,果然是厚道的夫君大人。
乔昭险些被自己的想法气乐了。
第17章 回忆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城墙上的寒风,背后人劲道十足的粗糙大手,还有鞑子们的狞笑。
可当坐在马车里缓缓北行,听人们再次提起那个男子,她竟真的生不出怨恨来。
卫队护送着她前往北地仿佛就在昨日,路上遇到了溃败而逃的鞑子散兵,就那么三五人,面上还带着逃亡的狼狈,见到出行女子依然如饿狼扑食,眼里泛着骇人的绿光。
将士们把鞑子消灭,救下被祸害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没多久就咽了气,另一人遍体鳞伤,亦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当时真是怒啊,才知道繁花锦簇只在京城,再往北,或者南边沿海之地,眼前所见才是百姓的真实生活。
天朝上国的华美外衣早已脆弱不堪,遮蔽着大梁的千疮百孔。
于是,她就听将士们讲起了邵将军的故事。
他们说,邵将军第一次来北地,只有十四岁。那时邵老将军病重,大梁军节节败退的战报一个接一个传到京中,呈到御案前,天子震怒,靖安侯府岌岌可危。
就是在那时,才十四岁的靖安侯次子邵明渊站了出来,主动请命前往北地替父征战。
邵将军第一战,就是与正在屠村的北齐军。
那一战是邵将军的成名战,事后无数人歌功颂德,赞他年少有为,却只有三五个从那一战中活下来的将士记得邵将军是如何领着数十人对上一百多北齐军的。
大梁军的身体素质本就与马背上的北齐军相差甚远,这些年无论哪位名将坐镇北地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那次战到最后,邵将军几乎成了血人,亲信劝他先逃,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把转身而逃的背影留给鞑子,让鞑子以为大梁男儿皆是软骨头,能肆意凌辱我大梁百姓。
后来,“豺狼不死,鞑子不灭,绝不归家”成了邵将军的信条,他大婚还是邵老将军跪求天子传了圣旨,才把人召回去的。
乔昭犹记得那位副将小心翼翼劝她的话:“夫人您别生将军的气,将军大婚之日就领兵出征虽然对不住您,可您不知道,他晚来一步就有不知道多少百姓无辜惨死,像今日这两名女子一样的女子更是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我们将军啊,其实心比谁都要软……”
一路上,乔昭听了那人更多的事。
他曾在雪地里趴了一日一夜,为了救回被鞑子掳走当成储备口粮的幼童;他曾从冰下游过松江河,袭杀了斩下大梁百姓头颅当做酒壶的鞑子首领;他还曾散尽军饷,买来衣物为被鞑子们凌辱的女子们添上一件棉衣。
副将含着泪哽咽说:“天下人只记得将军的无限风光,可我们却记得将军的一身伤痛。将军曾说,他拼尽全力,不负家国百姓,只对不住您一人。待北地安定……”
后面的话副将没有说下去,乔昭却懂了。
这样一个为北地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男子,她如何去恨呢?
她就是……有些恼。
她听了他一路的故事,他的箭怎么就那么快呢?
少女托腮望着窗外,暖阳把她的面庞映照得半透明,显得白净而娇弱,可她的气质却很纯净,让凝望她的人心情都跟着宁静起来。
李神医这么望着她,就觉得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
好一会儿,他开了口:“黎丫头想什么呢?”
乔昭回神,很老实地回道:“就是在发呆而已。”
李神医嘴角一抽。
能把“发呆”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真是不多见。
也越发……像了……
黎丫头和乔丫头处处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初见黎丫头就发现她有离魂症状,而乔丫头不是他以为的安稳呆在北地,而是早已香消玉殒——
李神医手心出了汗,心跳急促。
会不会有那样的可能呢?
他知道,这个猜测惊世骇俗,放到别人身上绝不敢往这个方向想,可他不同啊,近些年他研究的一直是这个!
李神医清了清喉咙,试探地开口:“黎丫头啊,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乔昭有些诧异,李神医可不是对家长里短有兴趣的人。
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黎昭留给她的信息,答道:“祖父早已仙逝,家中有祖母、父母和兄弟姐妹。”
李神医摸了摸鼻子。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谁家里没有这些人啊,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瞧着小姑娘冷静的小模样,李神医更不能确定了,不死心再次试探道:“黎丫头以前听说过邵将军么?”
乔昭一怔,站在小姑娘黎昭的角度想了想,道:“已久闻盛名。”
从邵明渊第一次出征开始,他就成了一颗最耀眼的将星,在大梁的空中闪耀了七八年之久,又有谁没听说过呢。
李神医心中轻叹。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也或许,是他太希望那个聪慧豁达的孩子还活着。
放下了试探的念头,李神医从果盘里抓起一枚青涩的果子咬了一口。
“呸呸呸,酸掉牙了!”
被咬了一口的青涩果子从窗口扔了出去,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后传来一声惨叫。
“停车,停车!谁这么不是东西,从窗口扔果子啊?”
乔昭放下车窗帘,趁机往外瞄了一眼,就见一位壮汉一手捂着额头撒丫子狂追马车,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紧接着从马车上跳下一名护卫,迎上去不知解释了些什么,那壮汉一脸满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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