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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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保护色
余秋蹲在地上, 头垂得低低的,整个人蜷缩着,活像只鹌鹑。然而这还不够,她恨不得自己登时变成土行孙, 可以一头扎进地底下, 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迫切的希望夜幕瞬间降临, 或者是电闪雷鸣, 突然间凄风苦雨, 反正总之要天光散尽, 好让黑暗遮住自己的这张脸, 别让人看清楚自己的这张脸。
周卫东的这位大哥果然认识八中的余秋,而且两人之间还有点儿渊源。
她之所以清楚这些, 是因为周家大哥正坐在井水旁, 一边心不在焉地洗着胡杨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大蒜, 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空气忏悔。
对, 他是面对着空气说话, 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着余秋的方向。
周大哥不敢看余秋,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懊恼当中。
他懊恼当初自己不应该跟着同伴冲进余家, 砸烂了余母视为生命的钢琴。
他懊恼不该将余秋的母亲直接架走, 勒令她跪在大太阳底下写忏悔书。人都晒晕了,也不让人家到阴凉处歇歇。
他更懊恼那些女学生硬逼着余秋的母亲剃阴阳头,还拿皮带打她的时候, 自己没有开口阻止。
他还懊恼那些人硬逼着余秋的母亲在台上跳忠字舞时,自己也是下头那个鼓掌叫好的人之一。
他的确认为那个女钢琴家罪孽深重,需要好好脱层皮,洗了骨血重新做人。
但是他并没有想过她会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生命。
被斗倒的人很多,关进干校刷厕所的,当挑粪工的,比比皆是。为什么人家都能活下去,她却要死呢。
一定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所以畏罪自杀。
他在家里饭桌上发表自己的观点时,平常一直和颜悦色的母亲,却突然间发了很大的火,抓着鸡毛掸子狠狠抽了他一顿。
他莫名其妙挨了打,只觉得委屈。
最后母亲却哭了,说他出生的时候难产,要不是余秋父亲拼命抢救,他这条命就没了。
结果人家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小畜生,却逼死了人家老婆。
当天夜里,周家老大做了噩梦。他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其实每年都跟着父母去余家拜年。他家有很多大孩子小孩子,好像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情况。
不过他很少见到余教授,因为同事要回老家过年,所以他经常替别人值班。
招待他们这些客人的就是余秋的母亲,那是个很和气的女人,从来不肯收他们拎上门的礼品。
那个时候的小余秋常常坐在小房间里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什么书,偶尔也会出来跟同龄的小女孩一块儿玩,眼睛亮晶晶的,神气的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家就搬出了医院安排的房子,住进了一个杂院子。自己也再也不跟着父母去拜什么年。
周家老大说的颠三倒四,常常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突然间紧紧抿上嘴巴,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头去。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余秋,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姑娘,
是她妈妈死的时候。那双神奇的大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他觉得可怕,他原本想上前跟她说几句话来着,结果却吓得落荒而逃。
从此以后,他都避着余家的一切走。
可他没想到,余秋居然会选择下乡,而且还跟自己的弟弟在一个公社。
看到弟弟蓬头垢面的,从田里头回来,他心痛。
看到余秋灰不溜秋的跟在后面,他更难受。
因为按照政策规定,作为独生子女的余秋,其实是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不用插队的。
如果她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何必下乡难受这种苦。
“我……你……”周家老大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妈妈的事情,我们……”
余秋根本没心思听他的忏悔,虽然她很清楚,在现在的格局下,这个人能够鼓足勇气说对不起,也是石破天惊。
如果她够革命去举报的话,说不定他也会被拉去当成叛徒,进行批判。
只是她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况且她也没有资格替任何人说出原谅的话。
死的那个人是一位母亲,也是真正苦主在世间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她不曾承受过别人的苦楚,她又凭什么替别人原谅呢?
周家老大迟迟没有听到余秋的声音,也不敢回头看。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几乎已经不参加任何活动,而是成了别人嘴巴里头的书呆子,只埋头学习,放学了就帮母亲做家务。
他在广东插队的堂哥给他写信,说当地非常流行逃港。为了防止思想动摇,上面动不动就组织知青开会,规劝他们一定要当社会主义的主人,千万不要去资本主义当奴隶。
但是堂哥却非常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只见大陆人往香港逃,却不见香港人跑回大陆呢?难道人们都喜欢帮当苦惨惨的奴隶?
为什么我们一天到晚你斗我,我斗你,人家却可以安居乐业地过日子呢?
有开大会小会劈斗的时间,为什么不能正正经经地做事呢?
吓得周家老大立刻将这封信给烧了。这可是反动,要是被人看到了,妥妥的□□铁证。
可是他心里头却埋下了一颗种子,他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既然林贼能欺骗主席,搞出了好多乌烟瘴气的东西,那会不会还有更多的林贼呢?他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正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