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卫韫一个人待在书房的密室里,在那供奉着两个牌位的香案前站了许久。
他盯着上面镌刻着“亡母沈氏柔嘉”的牌位,伸手时,用手里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抹去上头堆积的灰尘,动作是那么细致耐心。
儿时久远的记忆涌上来,可他却发现,母亲那张向来温婉柔和的面庞竟在他的那段记忆里变得不甚清晰。
可他仍旧记得,她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女人。
煮茶读诗,闲敲棋子,纤细葱白的手指随手取下发间的蝶钗拨弄着青炉里的香灰。
这是卫韫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一个颇有才气,气质如兰的女子。
或许正是因为她是这样女子,所以卫韫的父亲卫昌宁才会对其珍之重之,生时相濡以沫,死后念念不忘。
想来,除却父亲那些谨小慎微的所谓教诲,卫韫儿时,也还算有过一段足够完满的美好记忆。
那是母亲给的。
卫韫将那牌位细细擦拭过,而后又放在了父亲的牌位旁,他又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道,“母亲,这半生,我好像从未像今日这般欢喜过。”
卫韫不善表达。
也从不肯轻易将自己内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剖给人听。
但将这些事情讲给他的母亲,似乎本就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虽然脑海里关于她的面容早已模糊,但卫韫却还能想象出,若是她真的听了他的这些话,她又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卫韫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原来活着,是那么好的一件事情。
“她很乖,也很善良。”
卫韫提起那个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的女孩儿的时候,他垂着眼帘,一双如珀的眼瞳里仿佛浸润着春日里最柔和的一缕光,那该是穿插过簌簌花影间的第一抹阳光。
此刻的他,像是褪去了所有被世事磨出的尖锐棱角,就好像是一个初次动情的少年郎一般,冷白无暇的面庞上点染着几分薄红,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少年气的欢喜悸动。
他说,“若是您在,您也会喜欢她的。”
将母亲的镯子送给谢桃作定亲礼的那时候开始,卫韫就已经很确信,他这辈子唯一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便是她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或许是只要一想到未来那么多未知的岁月里,他的身旁有她,他的心头便会多出几分热切。
想要和她成亲,也不是很忽然的决定。
定亲之礼早已送出,而在不久前,卫韫和谢桃坐在别墅后的那个小花园里的时候,他也问过她。
“桃桃,你可愿嫁给我?”
如同平生方才心动的单纯少年一般,彼时他在面对身旁那个与他同坐在秋千椅上的女孩儿时,他说出的话足够镇定淡然,可谁也不知道,他的手心里实则已经隐隐有了汗意。
女孩儿喝了些果酒,有些晕晕乎乎的,意识却仍然足够清醒。
只是她的胆子,到底要比平日里大了一些。
“我愿意啊我可愿意了!”
她的回答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如同今晨他掀开流苏帘子,望见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身大红嫁衣,面容鲜妍灼人的她时,她那般急切地回应。
那时,卫韫才知道,就像是他那般隐而不发的迫切心情一般,原来,她也同他一样。
后来,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卫韫轻轻地唤了她几声,他红着耳廓,然后才敢小声地叹息:“桃桃,我真的……太想娶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心头的悸动如擂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耳膜。
从那一日开始,卫韫便已经开始准备这一切了。
不告诉谢桃,是卫伯的主意。
想不到这个平日里总是极懂规矩的老头,竟也还暗自怀揣着所谓制造“惊喜”的招数。
因为得到了谢桃的首肯,所以卫韫才会同意此事。
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又觉得,这一切对于谢桃来讲,是否是有些唐突。
于是他便做好了打算,若是她今日不愿,他便将这一切作罢,再往后延一延。
但她却如那夜一般,在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的时候,便已经给了他一个同样的答案。
卫韫曾以为,情爱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守住的东西。
像是卫昌宁无法拒绝主母的安排,在卫韫的母亲死后不久,便娶了那个商户女,从此便只能将此生最爱的沈氏,安放在心头的那座荒冢里。
但也该像是卫韫,世人眼中冷情冷心,生性凉薄的年轻国师,竟也有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
动了心,便是动了心。
他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任何人。
情之一字,本就是最难说得清楚的事情。
卫韫又将另一个牌位拿起来,用手中的锦帕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又盯着那牌位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放了回去。
“爹,儿子曾经说过,我与您不一样。”
卫韫盯着那上头镌刻的“亡父卫氏昌宁”的字样,半晌,他拿了香在烛焰间点燃,待缕缕的烟升腾而起,他将那香插进了案前的香炉里。
“可我发现,至少有一样,我与您是一样的。”
至少,他与他的父亲一样,认定一人,便是此人。
卫昌宁为了沈柔嘉,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去争取。
此后夫妻数年,算是卫昌宁那潦草的人生里,最值得留恋的日子了。
即便后来,他在三房主母的安排下,娶了那个商户女做了续弦,但那个女人,到底从未走进过他的心里。
那只不过,是他身为渺小庶子,需要为了当初争取到心爱的姑娘后,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承了主母的情,到底该还。
“但是,我不会像您一样,违背自己。”
淡烟缭绕间,卫韫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袍站在那儿,清冷的嗓音在这样寂静的密室里显得尤为清晰。
这或许,便是卫韫与他的父亲卫昌宁之间,最大的不同。
卫昌宁一生安分守己,身为庶子,便只在那样一个偌大的家族里,作为渺小的一粟,从不越距,从不张扬。
这便是卫韫最厌恶他的这位父亲的地方。
可卫昌宁,却敢为了他,在那样混乱的境况下,冒死赶去卫家祠堂,篡改宗谱。
卫韫对待这位父亲,向来是复杂的。
但那许多曾经囿于每一个深夜里,如噩梦一般出现在他半睡半醒间的所有苦痛往事,到如今,再一次一帧帧地堆叠在他的脑海里时,却好像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两个牌位最终被摆放在了大厅里的两个主位上。
谢桃在拜堂的时候踩到自己的裙子,差点没摔了,幸好邵梨音和卫韫的反应都很快,及时地拉住了她。
因为头上拢着一层红纱,所以谢桃当时根本看不清周遭那些观礼的人的面容,她只能听见他们热闹的议论声。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了,导致谢桃被扶回房间里的时候,脊背还有点僵硬。
头上戴的发冠和步摇有点重,谢桃干脆靠在床柱上,然后鼓起脸颊,吹着红纱的边角玩儿。
一直守在旁边的邵梨音今日换了一身桃色的衣裙,终于也梳了女子的发髻,站在那儿,便是一个清丽的少女。
“梨音,露馅在哪儿呀?”
谢桃想起了那只日渐发胖的圆滚滚的白罴。
“在后院。”
邵梨音答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那张向来少有情绪的面庞竟也忍不住添了一丝笑意。
“今日是大人与夫人大喜的日子,卫伯给露馅也绑了一朵红绸花,它可喜欢了。”
???
谢桃想象了一下露馅身上绑了一朵红绸花的样子,她忍不住笑出声。
但是……
屁股好像硌得有点疼……
谢桃往床榻上摸了摸,磨出来一把桂圆花生。
她眨了眨眼睛,干脆就坐那儿开始剥花生,吃桂圆,还时不时地给邵梨音递。
但邵梨音没敢吃。
和邵梨音说了一会儿话,谢桃又吃了几块糕点,最后她索性把红纱掀起来半边,直接坐在桌前吃吃喝喝。
卫韫回来的时候,谢桃已经吃撑了。
她听见推门的声音,又见卫韫掀了帘子走进来,她就连忙站起来转身往床榻那边跑、
“谢桃。”
或许是因为喝了不少酒,卫韫此刻的嗓音听着便要更加清冽低沉一些。
还隐含着几分笑意。
谢桃一时僵在那儿,转身看向他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竟然有点不太敢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邵梨音行了礼,便走了出去。
彼时,方才把盛月岐和其他一些人挡在院子外头的卫敬抹了一把汗走回来,刚好就看见了从月洞门那里提着灯笼走过来的邵梨音。
凭借着院子里四处点满的明亮灯火,卫敬看见了少女翩跹的桃色衣裙,更瞧见了那张略施粉黛,便已清丽无暇的面庞。
心头微动。
那感觉,该怎么形容?
卫敬挠了挠后脑勺。
好像就像是被铁憨憨卫十一打了一拳似的。
“邵梨音。”
卫敬见她就要走过他身旁时,他忽然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