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在里屋写字明兰听见了,心里咯噔一声,看了眼炕几对面正帮她磨墨丹橘,她也是一震,外间一时无声音,只有盛老太太低低咳嗽声,这时房妈妈笑着说:“太太说是,昨儿个老太太还同我说该让六姑娘自个儿住了;……可是,太太也知道,这些年亏得有了六姑娘,这寿安堂热闹活泛许多,老太太身子虽说好些了,可这要是…….”
房妈妈拖长了声音,王氏神色有些尴尬:“倒是我疏忽了,自然是老太太身子要紧;只是叫别家知道家里就明兰没自己屋子,还以为我刻薄明兰呢…”
房妈妈忙接过话:“太太说也有理,不单她们姐妹要多处着,姑娘大了也得学着管自己屋子,没老腻在祖母身边长不大;是以老太太说了,不如就将寿安堂东侧空着那排屋子收拾出来让六姑娘住,那儿离寿安堂和葳蕤轩都近不是?”
这个提议十分和谐,王氏同意了,立刻指挥人手收拾屋子去了,明兰惴惴从里屋出来,走到盛老太太跟前,低着头拉着祖母苍老手,摇啊摇,盛老太太把小女孩拉上炕床,心疼搂着,良久方道:“你总学着自己过日子,怎么管制丫鬟婆子,银钱收支,和兄弟姐妹们来往,…祖母不能挡在你前头一辈子啊。”
明兰抬头看着盛老太太布满皱纹脸,灰浊老迈眸子,只觉得心里一酸,怔怔掉下眼泪来,埋到祖母怀里:“…明兰会乖乖,一定不给祖母丢人。”
……
小姐住绣楼多是南方特产,北方人素喜高阔爽朗,所以流行独立小院,寿安堂东侧那处小院原先不过是个赏雪看湖别院,规模不及葳蕤轩一半大,王氏连着收拾了三次,盛老太太看了都不喜,说太过简陋不适居住。被盛紘知道了后,立刻请了泥瓦木匠将那小院里外整修了一边,重新粉刷油漆修葺,足足弄到过年盛老太太才点头,发话等开年便让明兰搬过去。经过这一折腾,盛府上下都知道六姑娘明兰是盛老太太心头肉,便是搬出了寿安堂众人也不敢怠慢轻视。
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年明兰过格外抑郁,给祖宗牌位磕头时泪眼汪汪,看着烟花都会平白掉两颗泪,日日扭着盛老太太不肯放手,连睡觉都赖在祖母屋里,常常睡醒了脸上都是湿,盛老太太每每瞧见了也是一番叹息,却并不言语。
出了正月,老太太挑了个风和日丽好日子,房妈妈点齐了兵马,将明兰一干事物打点清楚,浩浩荡荡搬家去了,明兰拜别了盛老太太,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寿安堂,这个世界她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避风港湾,那里有全然无私关心她爱护她祖母,可是,这世上没有人能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这世界终得她自己去面对。
搬新家前一天,明兰捧着新做好扇套去找盛长柏,请他给她小院题个名字,其实她倒有一肚子好名字,什么‘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稻香村’‘芦雪庵’,一个比一个文绉绉,只是想起那些薄命女子下场,觉得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好。
长柏哥哥收了润笔费,立即文思泉涌,大笔一挥——暮苍斋。
暮苍斋有三间坐北朝南大屋,正中被明兰做了正堂,充当客厅,左梢间做了卧室,右梢间做了书房,大屋两侧各一间耳房,前后再两进抱厦,供丫鬟婆子们住;这地方十分临近寿安堂,基本上被寿安堂外园子包裹来里头,一条回廊连接两地,如果这里明兰惨叫一声,那里盛老太太立刻就能听见赶来救火。老太太用心良苦,明兰十分感动。
盛家六姑娘基本配备是崔妈妈一名,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四至六名,外屋杂役小幺儿不等,比墨兰如兰排场是差远了,不过暮苍斋原就小,明兰又怕人多是非多,乐得顶着谦虚名头不添人;况且盛紘素来重官声,不肯弄出骄奢之风,是以盛家小姐月例银子是二两白银,不过这是明面上账,事实上如兰有王氏资助,墨兰有林姨娘赞助,盛老太太也每月给明兰另行送钱,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乔迁那日,盛老太太坐镇正堂,兄弟姊妹们都来祝贺,长柏哥哥送了个润泽如玉汝窑花囊,上头还插着几支鲜嫩红梅;如兰送了一个雕花绘彩花鸟大理石笔筒;长枫送了一整套《山海志》;墨兰送了一对手书门联和一副亲绘渔翁垂钓图;最后长栋畏缩拿出贺礼,香姨娘亲手绣春夏秋冬四季整套帐帘,分别粉翠蓝杏四色,绣着四季斑斓花鸟鱼虫,甚是精致,看着长栋一副不好意思样子,明兰偷偷凑到他耳旁:“告诉姨娘,我很喜欢。”
小长栋立刻面上喜色。
第二天一早,明兰破例没有睡懒觉,早早到了寿安堂请安,瞧见也是眼皮发肿盛老太太,祖孙俩搂着又是一顿好叙,盛老太太把明兰前前后后看了三遍,活似孙女在外头睡了一夜便掉了三斤肉一般,叨叨着问暖阁漏不漏风,地龙热不热,炕床烧怎么样?
坐在一旁王氏端着茶碗,表情有些复杂,早年婆媳没有闹翻时候,她也当过一阵子好儿媳,其实盛老太太这人颇难伺候,秉性高傲清冷,多说笑两句她嫌人家闹,多殷勤些她嫌人家烦,多关心体贴她些她又觉得被人干涉,即便是当初林姨娘养在她身边时也没见她怎么热络,因是王氏当初便不愿意如兰来寿安堂受冷遇,也不知这六丫头烧对了哪路香,竟这般受宠;当初刘昆家提醒该把明兰迁出来了,她并不放在心上,细想起来倒是有理。
如果将来非要将明兰记在自己名下,那自己也得端起嫡母款儿来,该培养感情就培养感情,该教导就教导;而且姑娘家大了,老是在寿安堂里,那齐衡进进出出多有牵涉,也是不好;重要是,最近陡然发现,在老太太教育下明兰行止得体,读书女红都多有进益,反观自己如兰却依旧一派天真直率,专会和墨兰斗气使性,全无长进,把明兰迁出来,也好让如兰多和她处处,多少有些好影响。末了,王氏在外头也有个好名声。
想到这里,王氏心情舒畅许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三个女儿请安比两个看起来排场些了不是。
搬入暮苍斋第二天,明兰就积极了履行义务,在寿安堂吃过早饭后,让丹橘看家,带着小桃和燕草去了正院给王氏请安,看见两个姐姐已经坐在房里,正面是铺锦堆棉炕床,墨兰和如兰面对面分坐在两边,时不时冷眼对看上一眼,宛如王八和绿豆。
明兰暗叹一声,心道终于开始了;走到当中,笑道:“两位姐姐好,瞧着是我迟了。”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坐到如兰旁边,只是老太太拉着她多说了两句,寿安堂离王氏这里又远,不过如果她能拿出当年800米达标功力来也能及时赶到,可惜这年头小姐连大步子都不能迈一下,害她只能关起门偷偷做些广播体操和瑜伽锻炼身体。
墨兰当即冷笑一声:“六妹妹是老太太心头肉,便是迟了会儿又什么打紧?难到太太还敢为了这一刻半刻迟,来责罚妹妹不成?”
明兰摸摸自己袖子,把衣襟抚平了,如同抚平自己心情,慢条斯理道:“四姐姐一大清早好大火气,听姐姐说,太太若是不责罚我,便是太太没胆量,若是责罚了我,老太太未免觉着不快,姐姐一句话可绕上了两位长辈呀。”
如兰睁大了一双眼睛,转脸看着明兰,满眼都是不敢相信和窃喜,那边墨兰也是被噎住了,作为穿越者明兰可能不怎么记得,可是墨兰却清楚记得五岁前明兰是何等懦弱好欺负,她不止一次使唤差遣过她,如兰也对她呼呼喝喝不知多少次,可之后明兰被带进寿安堂后,便好几年都没怎么相处了,平日见面也是只客套说几句,印象中只记得明兰十分老实懦弱,呆呆傻傻。
墨兰目光陡然锐利:“你…说什么?你怎如此污蔑!”
明兰心里暗笑,和林姨娘一样,墨兰果然是外头柔弱内里强悍,其实如果是真柔弱又如何混得今日风生水起,明兰浅笑:“哦,看来我误会了,原来四姐姐不是想让太太责罚我呀。”
墨兰气内伤,如兰长大了嘴,心里大喜,喜孜孜挽起明兰胳膊,亲热道:“六妹妹以前身子不好,叫老太太免了给母亲请安,今日第一次来迟了也没什么?适才香姨娘服侍我娘吃过早膳后,刘妈妈找母亲有事,几位姨娘也叫去了,这会儿也还没出来呢,不妨事!”
敌人敌人就是我朋友,这是王氏传给如兰理念,平日里她和墨兰斗嘴十次里倒有七次要输,如今凭空降下外援,立刻精神大振;明兰如何不知这里面弯弯绕,只不过选择站边最忌讳就是墙头草摇摆不明,有卫姨娘死在前头,她和林姨娘这一边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如兰找到了战友,拉着明兰说东说西,一会儿说新进袍子肉好吃回头送些给明兰,一会儿又说她新得了幅《九九消寒图》要和明兰一起看:“小时候六妹妹就和我住一块儿,可惜后来去寿安堂便不怎么亲近了,要是咱们住一块儿就好了。”
墨兰早已平复下怒气,斯文用茶碗盖拨动着茶叶,戏谑道:“五妹妹真说笑了,六妹妹在老太太跟前吃香喝辣,可风光着呢,如何肯来葳蕤轩?唉——说起来,我是个没福气,当初进不了寿安堂,可五妹妹比我们俩强多了,怎么老太太也瞧不上眼呢?”
要论道行,如兰确不如墨兰,她骂人在行,这种精致斗嘴却往往会被拿住马脚,这一句话就被顶住了,捏着明兰手立刻收紧,明兰哀悼着自己发疼胳膊,道:“四姐姐真逗,当初五姐姐和太太是母女情深,舍不得太太才为难,四姐姐倒是大孝顺,可老太太总想着莫要拆散人家骨肉,这才挑了我。”
如兰立刻受到提醒,扑哧笑出来:“对呀,四姐姐倒是大孝顺,舍得林姨娘,可老太太却不忍心呢!”随即放松了手,明兰忙不迭抽回自己可怜小胖胳膊。
墨兰站起身来,看着明兰,一字一句道:“你竟敢如此议论长辈和姐姐?”
明兰笑吟吟道:“我如何议论了?四姐姐倒是指点下我哪一句说错了,说出来好叫妹妹改呀。”有本事你就从她话里找出茬子来。
当初那个法官老太曾放言:所谓法庭,就是挤兑人法定地点。辩论时句句条款章句打头,看着对事不对人,其实都是对人,打官司打就是人,别人还一句说不出来;当年姚依依心水那个律师帅哥就可以把原告气死过去活过来,还很一脸诚恳严肃。
墨兰意外瞪着明兰,秀目大睁,明兰平静看回去,她不是故意要和墨兰斗,但今天一进门墨兰便得理不饶人,咄咄逼人,句句藏厉,这会儿明兰若太示弱了,那不但被如兰轻视,还得准备好以后日日被欺负,她亮出爪子不过是让别人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虽然没有亲兄姨娘,可也不是全无倚仗。
两个女孩目光对峙着,空中火光四溢,如兰大是兴奋,两眼发光,明兰轻轻别过眼睛,装作害怕样子,站起来走到墨兰面前,乖巧福了福,恭顺道:“都是妹妹错儿,若不是迟了也不会和姐姐嘴巴淘气了,四姐姐莫气,妹妹给您赔不是了。”
如兰心里大骂明兰果然没出息,抗打击力度也太差,这才坚持了多久呀,立刻掳袖子打算参战,这时门外帘子被彩环挑开了,道:“太太来了。”
第30回
王氏进来在正堂当中坐下,彩佩立刻给安上一个五环双福圆扁黄铜脚炉跟着王氏进来三位姨娘恭立在一旁,三个兰也站起来,垂首行礼,王氏抬眼看了看众人,挥挥手道:“坐吧,天怪冷,把炉子生旺些。”
后一句是对着丫鬟说,彩环立刻从屋角拿出一个曲纹双拐火钳,给当中九节錾云龙纹八棱形白铜暖熏炉加了些银丝细炭,屋子里暖和多了;如兰撅撅嘴,走到墨兰旁边坐下,明兰知道规矩,顺着次序挨着如兰坐下,对面一溜儿则是三个姨娘;这边一排是锦棉椅套大椅,姨娘那边则是三个圆墩。
这是明兰第一次见识正牌太太款儿,立刻联想到部队检阅,王氏只差没喊两嗓子‘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明兰思想无边乱散,再细细打量对面姨娘们。这几年没见林姨娘,发现她几乎没怎么老,面庞依旧秀丽,举止妩媚;香姨娘容貌并不出色,但总算有一种温柔入骨味道;萍姨娘却是个美人,樱桃小口,弯眉细目,可惜神色有些轻浮闪烁,举止卑微瑟缩,带着那么一股子小家子气。
她们身份分别是:故旧之女,太太陪房,同僚赠妾,加上死去卫姨娘是外头聘来良妾,基本上妾室来源就齐了,明兰暗叹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呀!
王氏喝了口暖茶,对着明兰细问了几句新屋住可还习惯,明兰严格按照房妈妈教礼数,恭顺一一答了,王氏本以为她久在老太太处受宠,多少有些娇惯宠溺不服管束,正打算摆出架子来约束她,没想到她这般恭敬有礼,丝毫礼数都未错,举止乖顺,心里便十分宽慰舒坦。
“……若是还缺什么,只管同我来说。”王氏温和对明兰吩咐。
明兰微笑道:“有了太太这句话,明兰回头可要厚着脸皮来讨东西了。”
王氏笑着又和明兰说了几句,然后眸光一转,忽放下脸来,肃色道:“适才我进来前,你们姐妹在吵什么呢?”
明兰心头一震,王氏直接说‘吵’这个字眼,看来是要把事挑开了说,低头看向墨兰,之间她不安扯着帕子,那边林姨娘嘴角露出一抹不屑轻笑。明兰知道自己要被当枪使了,便低声道:“太太恕罪,是明兰不好,头天来给太太请安却迟了,姐姐们教我规矩呢。”
王氏惊异看了她一眼,想着到底是老太太教出来,心里一转便有说法,对着墨兰如兰两个道:“做姐姐,不是光斥责能耐,既知道六姑娘头天到我这儿,今日一早给老太太请安时你们就当提醒一二,不是等着妹妹有了过失再来摆姐姐派头!”
就是如兰这么直肠子也听出话里意思了,忍着笑道:“母亲说是,没提醒过妹妹,便又有什么资格训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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