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流书呆
关素衣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缘无故你禁它作甚?只会让它私底下传阅得更疯狂。我自然有法子让撰写者颜面扫地,无需旁人多管。”末了看向秦凌云,提点道,“回魂了!如今在路上,你想再多也没用。这件事自有我解决,不像你,出了变故只会揪着受害者反复追问,却放着凶手不管。你们找不出线索,我自己来。有纸笔吗?给我备上。”
秦凌云再也顾不得去怀疑她,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文房四宝,一一铺设整齐。圣元帝端起水囊,往砚台里注了一些水,慢慢磨匀。
“首先,动手这人必然知道我与忽纳尔的纠葛。”关素衣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知情者”三字。
“我倒是有一个嫌疑人选。”圣元帝将小哥儿多嘴的事大略说了,咬牙道,“倘若让我找到证据,不管她是不是皇姐旧部,亦或盘氏贵女,定然严惩不贷!”
关素衣想了想,摇头否定,“不,动手的人不会是她。照你所说,她原是女将,上了战场十分强悍,下了战场格外低调,是有勇有谋的类型,绝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对付我。况且在猜到你会怀疑她的情况下,哪怕极想除掉我,也绝不会亲自动手。所以……”
关素衣在“知情者”后面写下“借刀杀人”四字,继续道,“我姑且认为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有两人,一个推动,一个付诸实施,二者之间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一人,单纯觉得我太具威胁,想除掉我。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又言:‘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
她将这两句话缓缓写在纸上,低语,“由此可见,要想认清一个人,不用去看他的面貌,也不用聆听他的话语,只看他如何行事就够了。幕后这人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已将她自己暴露无遗,我现在就能据此罗列出种种细节,将她从千万人中甄别出来。”
秦凌云和圣元帝均来了兴致,目光灼灼地看过去。
关素衣提笔写了个风骨嶙峋的“一”字,徐徐道,“首先,她能豢养死士,这是九黎族贵姓的特权,所以她必是十大贵姓中的一系。”又写下“二”字,继续道,“其次,两名死士中的一名对忽纳尔的容貌极为熟悉,可见曾多次面圣。也就是说,他的主人也曾多次与忽纳尔有过接触,乃十大贵姓中与皇权交往甚密者。这样的接触有可能在登基之前,也有可能在登基之后,又或者二者兼有。换一句话说,这人要么家中掌兵;要么与皇族关系密切,有随意进出宫闱的特权;更甚者,对方既掌兵又与皇族沾亲带故,乃权贵中的权贵。”
不过两名死士,竟让她翻出这么多线索,秦凌云简直叹为观止。
圣元帝极想为智力超群的夫人喝彩,却碍于木沐还在沉睡,只得按捺。他点了点宣纸,低声道,“还有什么线索?”
关素衣写下“三”字,笃定道,“如果动手的是男人,必会干脆利落地杀死我,而非辗转多地,波折重重。对方既要我生不如死,又要我身败名裂,种种手段阴狠而又刻毒,应是女子无疑!”又写了一个“四”字,语气渐冷,“都说物似主人型,从那女贼骄横的态度来看,在主子跟前应该很得力,秉性多少会受主子影响。她不把汉人女子看在眼里,其主必也一样;她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其主必也一样;她尚武,其主必也一样;她自傲、自负、自以为聪明绝顶,说不屑与汉人女子耍心眼,其主必也一样。于是……”
她运笔如飞,将幕后黑手的形象一一勾勒出来,“真凶乃九黎族贵女,正值适婚年龄,十五至十八之间;性格嚣张跋扈,狂傲自大,从小习武,自诩高人一等,不把低于自己的下仆或汉人当人看;嫉妒心十分强烈,应该多次打死过人命,口头禅或为‘贱奴’,或为‘汉狗’;来往行走排场极大,每次不少于十位随从,浩浩荡荡,吆五喝六,十分高调;能自由出入宫闱,多次面圣,因性格原因,与同辈女子相处恶劣,在宫中不会有交好的嫔妃,可能与太后或几位皇子妃有亲缘关系。”
当她放下笔时,秦凌云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圣元帝心中更是浮现出凶手的确切影像。
“若非知道你不爱交际,认识的贵女少之又少,我还以为你是在告某人黑状。”秦凌云指着一行行字迹说道,“你应该猜出来了吧?京中的确有这么一位贵女,此人正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儿卞敏儿。众位亲王要求皇上立后,呼声最高的就是她。”
“卞敏儿?”关素衣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微笑道,“我记住了。”
因事涉立后,且差点害了夫人,圣元帝既愧疚又恼怒,不管有没有证据,已然认准了卞敏儿,咬牙切齿地道,“夫人且等着,朕必定活剐了她替你出气!”
许久没说过的“朕”字儿都冒了出来,可见气得狠了。关素衣睨他一眼,冷笑道,“倘若我坐着等你保护,恐怕坟头的草都齐腰了。还是那句老话,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圣元帝用祈求的目光朝夫人看去。他害怕因为这次意外,令夫人与他渐行渐远。夫人是何等孤勇而又烈性的女子,无缘无故被牵扯进这种杀局,心里哪能痛快?她恨上幕后真凶的同时,恐怕连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恨上了。
“夫人,求您别迁怒我,这样的事,日后绝不会发生。”他紧紧握住夫人纤细的手腕,无论她怎么挣扎也不放开。
主上低三下气的模样,秦凌云哪敢多看,连忙掀开车帘飞奔而去,生怕慢了一步就听见某些要命的话。
关素衣缓慢而又坚定地拂开圣元帝,一字一句说道,“我原本对你并非无情,只是一直不肯承认。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的确想过,要不干脆与你在一起吧,你待我如此心诚。”
“原本”两字令圣元帝心情荡入谷底,一双赤红眼眸惊惧不安地望着她,既不愿她继续开口,又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他感觉自己像个秋后待斩的囚犯,只能无助地等铡刀落下。
关素衣垂眸,话锋陡转,“然而一夕之间,许多人便盯上了后位,她们愿意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扭曲自己的本性,我对此却很不屑。我不但无赖、好强,还很清高,许多人争抢的东西,我便不想再要了。”
“朕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东西吗?关素衣,你有没有心?”圣元帝迅速从惶然中挣脱,变得强硬起来。他不会接受夫人的拒绝,哪怕用力压下她的头颅,也必然迫使她改嫁。以前的她吃软不吃硬,他或许可以慢慢打动她;但现在的她软硬不吃,便只剩下皇权威逼这一个办法。
他不想走到这一步,无论是谁将他和夫人逼迫至此,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关素衣定定看他一眼,慎重道,“我有心,所以改了主意。我要嫁给你,而且只能后位相迎。霍圣哲,你听好了,倘若不是以正妻的名义提亲,你永远不要踏入帝师府一步。”
☆、第147章 长心
圣元帝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夫人你刚才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梦寐以求的场景终于在现实中发生,他反而不敢相信了。
“我说我要嫁给你。”关素衣靠着车壁,自嘲一笑,“你问我有没有心,我一直以为曾经的自己就是太有心,才会落得被欺辱,被放逐、被丧命的下场。然而目下,经历几番波折,又险些害死自己和木沐,我才恍然发觉,曾经的自己真是一点儿也不长心,且还傻得令人无法直视。”
她偏过头去看他,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如今全魏国的贵女都盯紧了后位,我原以为自己躲得远远的,就不会受牵连,顺便还能观赏诸人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嘴脸,并以此为乐。这恰恰是我最不长心的地方。我自以为清高孤傲,不流于俗,仿佛比别人显得格外淡泊,然而在汉人贵女眼中却是不贞不洁,不堪为后;在九黎贵女看来是软弱可欺,矫言伪行。她们诋毁我,污蔑我,甚至损我声誉,这都没什么,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只行端坐正而已。但她们竟还想夺走我和木沐的性命。倘若我与木沐一同出事,家人该如何伤心欲绝?祖父年老体衰,受不住刺激,或许会重病一场;爹与娘心力交瘁、万念俱灰,这个家,顷刻间就被毁的一干二净。”
她平淡的语气终于带上了刻骨仇恨,“明明已经卷入漩涡,我却为了那点清高而甘愿退出,真是蠢到家了!俗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差一点误了自己,误了木沐,误了家人。倘若我老早答应你,不管什么蜚短流长,名正言顺,现在已经是魏国最尊贵的女人,旁人门第再高,血脉再贵又如何?安敢与我交锋?但我偏偏拒绝了,退避了,于是她们一个接一个来踩我,一个接一个来害我,于是我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看进忽纳尔眼底,直言道,“你说得对,在这世上,没有权势解决不了的难题。我需要权势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所以我要当皇后。我以前不长心,现在终于活明白了。”
圣元帝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狂喜过后,剩下的唯有心疼与愧疚。夫人当初是何等清高的一个人,如今却不得不屈服于皇权之下,且不是旁人的逼迫,而是痛彻心扉的领悟。他能想象得到,当她躺在漆黑的棺材里等待死亡时,五脏六腑如何被愤怒与怨恨煎熬着。
她已逃出升天,灵魂却还困在那逼仄而又绝望的地方不得解脱,所以才会对权力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双手奉上,只愿她能开心顺遂。
但心里终究有些不甘,他苦笑道,“夫人愿意下嫁,朕自然欣喜。但朕还想问一句,夫人对朕难道没有一点爱意吗?嫁给朕,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吗?”
关素衣冰冷的面容慢慢融化,慎重道,“对你的心动与喜欢,恰恰是我答应嫁给你的前提。你为何如此看不起自己?你英俊,高大,强壮,能文能武且还权势滔天。我若是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放眼魏国,谁会比你更优秀?”
圣元帝听愣了,不过片刻功夫,脸颊就已红彤彤地烧起来,所幸被一把络腮胡子挡住,这才没丢丑。他心情先是跌至谷底,然后瞬间攀升,继而慢慢回落,以为终于能缓和些,认命些的时候,又被夫人两三句话送到云端之上。他的喜怒哀乐全被她操控,却半点抗拒之心都无,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嚎叫起来。
“夫人,朕一定会好好待你,若此生有负于你,必遭天打雷劈!”他信誓旦旦地说完,然后把木沐小心放进夫人怀中,待她没留神的时候,忽然捧住她脸颊,在额头、鼻尖各吻一记。
其实他更想品尝夫人甜蜜的嘴唇,却又怕惹怒了她,落得乐极生悲的下场。从今往后,他忽纳尔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将来会与夫人生一窝小崽子,然后悉心喂养长大。他会像头狼那般为他们抓来最鲜美的猎物,为他们遮风挡雨,倾其所有。
曾经以为最难实现的愿望,现在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如何不激动?为了不打扰小舅子,他掀开车帘,飞快朝丛林中掠去。
关素衣起初还有些疑惑,待夜幕中传来一阵狼嚎,才摇头笑叹,“几句漂亮话而已,这便哄住了。”然而正是因为他骨血中留存的狼性,她才敢放手一搏。听说狼是极其忠诚的动物,一生只会有一位伴侣,她能对他有所期待吗?虽然这样想着,她却不会愚蠢地说出来,如今逼不得已,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秦凌云举起马鞭敲了敲车窗,低声问道,“夫人,主上怎么了?他只在狂怒或狂喜时才会如此,您与他没发生什么事吧?”
“无事,他嚎完了自会回来。”关素衣一面答话一面轻拍木沐脊背,脸上充斥着轻快的笑容。
圣元帝舍不得离开太久,嚎了几嗓子就匆匆回转,再次把木沐接过来抱在怀里,又指了指自己肩膀,理所当然地道,“娘子,你靠着我睡一觉,到了帝师府我会叫醒你。”
“娘子?”关素衣挑眉。
“皇后?”圣元帝笑得极为爽朗,头发和外套沾满露水,眼里的光亮比窗外的繁星还闪烁,整个人散发出飘飘然的气息。
“等我正式嫁给你再改口吧,免得又让外人听见,给我招祸。”话虽这么说,关素衣却将头靠过去,嫌弃道,“一身腱子肉,硬邦邦的。”
“腱子肉才够强壮,够强壮才能保护你和孩儿们。夫人快睡吧,别说话了。”圣元帝伸展手臂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深深嗅了一口。真好啊,今天的一切都很好!
“对了,帮我把这幅面具卸下来,日后我出外行走还要靠它,不能让我爹没收了去。你只说是你把我从歹人手里救出来,他自会对你感激涕零,没准儿脑袋一热就答应把我嫁给你了。”关素衣从荷包里取出一瓶药水,迷迷糊糊地塞进忽纳尔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