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流书呆
关素衣摇头轻笑,“非也。她是真受宠还是假受宠,这话除了皇上谁也说不准。然,我却能猜到十之八·九。皇上灭诸侯,建魏国,免赋税,轻徭役,结束几百年的战乱之苦,令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道一句旷世明君也不为过。他并无治世之经验,故一切都需慢慢摸索,而昔年俱亡之邦国,每一位守国门死社稷的君主都是他或借鉴,或效仿,或引以为戒的榜样。大周因分封诸侯而四分五裂,秦国因改制郡县而大一统,于是皇上沿袭郡县制,灭了诸侯国;前朝末帝被司礼监掌印太监乱刀刺杀,谋朝篡位,故皇上废十二监制,设内外侍,且严禁太监参政议政,杜绝宦官之祸;前汉因内闱之乱、外戚之祸而分崩离析,江山社稷最终被外戚王莽夺走,建新朝,于是皇上遏制外戚,严修内闱。您看今年选入宫中的丞相之女、镇国将军之女、关外侯之女……皆因种种缘故而遣送归家,留下的美人均家世普通,无甚背景,由此可见皇上对外戚的防备已达到何种程度。都说帝王多疑,此言非虚,而他选择将宫权交给一个商贾之女,其中除了恩情,就没有一点儿政治上的考虑?他对叶婕妤的宠爱真能达到越过皇权的地步?”
老夫人听得痴了,越想越觉有理。
关素衣沾了沾茶水润喉,继续道,“商人逐利,擅长钻营,叶家是如何发家的,不仅他们自个儿知道,旁人亦看得清楚明白。当年皇上与诸位兄弟共同对敌,后因龃龉而反目,叶家几面讨好,左右支应,昨儿卖成王万石粮草,今儿卖晋王几千战马,明儿又卖皇上许多刀具,二王谋反,背后也少不了叶家的钱财支持。他叶家冷眼旁观,浑水摸鱼,为的不就是等某位皇子胜出,从而渔翁得利吗?然皇上并非蠢材,早已将他看透,正欲找个由头发落叶家,叶婕妤却忽然冒出来,拼了一个救驾之恩。于是叶家危困立解。”
老夫人恍然大悟道,“皇上发落叶家?是了是了,有一年边关流行马瘟,叶老爷被抓了去,说他故意将瘟马卖给军营,有勾结外敌的嫌疑,欲将之抄家斩首。为了这个,侯爷多番奔走,几经斡旋,后来……后来叶婕妤救了皇上,叶家便灾祸全消了。”
倘若儿媳妇不点明,她竟半点没察觉那些陈年旧事还隐藏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内情。
关素衣颔首道,“皇上重情重义,知恩图报,所以愿意摒弃前嫌善待叶家,却并不代表他能毫无底线的纵容外戚坐大。丞相、镇国将军、关外侯,哪一个不是助他登顶的肱骨大臣,哪一个对他没有莫大助益?他连他们都要防备,更何况半途攀附、心怀叵测的叶家?叶婕妤的风评此前一直很好,听说因身体孱弱并不如何在内闱走动,更不擅权自专,僭越行事,故皇上对她很放心,也愿意宠上一宠。但最近一段日子,也不知她如何想的,竟张扬高调起来,皇上正值用人之际,欲抬举关家标榜儒学,她偏偏着力打压,岂不是与皇上对着干?皇上本就忌惮外戚,多加防备,见她心大了,又哪能宽宥?”
老夫人连连附和,“是矣,是矣,后宫美人众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皇上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哪能因此而危害皇权。”
关素衣又道,“便是退一万步来说,皇上对叶婕妤情深义厚,言听计从,纵容了她的僭越之举,那后宫嫔妃、皇室宗亲、世家巨族、朝堂新贵又该怎么想?国库有且仅有一件的珍宝竟被一介商贾之女得去,这还不算,转手又赐给族妹,且还是欲为人妾身份卑贱的族妹。她哪里是在抬举母家,却是在招惹全燕京勋贵的嫉恨;她哪里是在赠宝,却是在甩一枚烫手山芋。您且等着,如果叶家继续猖狂下去,即便皇上不出手也多的是人敲打。”
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她幽幽长叹,“商贾就是商贾,眼界与见识终究有限,只看得见手边的利益,却看不见长远的布局。所以世人才有这么一句话——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则止。叶繁若想兴风作浪,我便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老夫人不断琢磨媳妇这些话,末了拊掌大赞,“好一个道德传家,十代以上。我赵家能娶到素衣为媳,实乃祖宗上辈子积德!也罢,叶家既要作妖,咱们就等着看他来日下场。”
阿弥陀佛,幸亏叶蓁走了,否则侯府定会被她祸害三代!这样一想,老夫人对昔年龌龊总算彻底释怀。
屋内婆媳二人扯开话题,谈笑晏晏,屋外却死寂一片。沉思中的赵陆离并未发现那打帘通传的小丫鬟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偷觑新婚妻子。他现在心绪烦乱,呆站半晌竟带着两个孩子掩面而走,似是不敢见人。
何需等到日后再看叶家的下场,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代表叶家荣宠的珊瑚树已碎成齑粉,而皇上非但不查,反倒撤走禁军,置之不理。正如关素衣所说,倘若叶家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他便当个玩意儿一般宠爱,反之,叶家一旦流露出擅权结党之意,他便会使出雷霆手段压服。他忌惮外戚,又哪里会放任叶家成长?
外戚横行,宦官干政,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从此再也不会出现,这天下只能姓霍。哪怕与那霸道至极的君王同袍近十年,赵陆离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比不得关素衣由浅入深的分析来的透彻。
那碎掉的红珊瑚恐怕就是他敲山震虎的手段吧?因果来的太快,也不知蓁儿会如何惶恐害怕,又该如何自处?及至此时,赵陆离心心念念的还是亡妻,竟丝毫也不顾及新夫人的颜面与观感。
当然关素衣也并不稀罕他的关心,等粥熬好就与婆母站在角门处,每遇见一位路人就布施一碗,结一个善缘,积一份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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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已把话说得那般清楚,把时局分析的那般透彻,甚至连皇上的为人与脾性亦探知一二,赵纯熙又岂会听不懂?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蓬莱苑,屏退闲杂人等后才咬牙道,“关氏那些话,想必你也听见了吧?”
荷香汗出如浆,声音打颤,“听,听见了。”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叶家已经遭殃,皇上弃之不管,甚至于我大姨母恐也失宠,我现在还能依仗谁?难道真让我去给关氏磕头认错,然后帮着她打击三姨母,打击叶家?这与认贼做母有何区别?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从来不想要什么继母,我只想要我自己的母亲。”她终究只是个半大孩子,遇见这种完全超出掌控的事,当即便哭起来,心里已被迷茫和恐惧填满。
她一面渴盼母爱,一面痛恨叶蓁抛夫弃子,私心里却又羡慕她富贵已极的生活,于是便效仿对方的不择手段与汲汲营营。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毫无章法,甚至有些荒诞可笑,所以无需继母出手就被残酷的现实一一戳破。
荷香可怜这样的大小姐,却又不敢胡乱开口。事实已经证明她之前对叶家的预测都是笑话,害得大小姐带着叶姨娘发来的双红名帖去夫人那里耀武扬威。夫人聪明绝顶,哪能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讥讽与奚落?然而在她看来,志得意满的大小姐,恐怕与那跳梁小丑无异吧?难怪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还能那般气定神闲的练字。
未曾踏入叶府一步,她就已经预测到叶家的灾祸,真是铁口直断,料事如神。这样想着,荷香不禁有些恐惧,抖着嗓音劝慰,“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姐,叶家遭难,您暂时还得仰仗夫人,不如,不如继续给她伏低做小,伺候左右,以待日后徐徐图之。”
赵纯熙忘了哭泣,沉默良久才啐道,“闭嘴!我就是死也不会向她低头!她若是不管我,还有父亲呢,便是三姨母受了叶家牵累,在后院使不上力,给她添点堵也轻而易举。我就不信她真能只手遮天,倘若十七八年生不出孩子,我看她怎么得意!届时还不得仰仗我和望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且与她杠上了!”
☆、第44章 雅俗
赵纯熙此前仗着娘亲在宫中受宠,于是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哪怕因为嫁妆的缘故不得不假意向关素衣低头,私心里却秉持着一股优越感,认为自己才是强势的一方,而关素衣不过是个被她蒙蔽、摆布,耍弄的傻子。
但现在,她所仰仗的一切,所沾沾自喜的容光,都随着珊瑚树的碎裂而化为乌有,此时再向关素衣妥协,便似被捕获的战俘,被关押的囚犯,被压迫的奴隶,自尊尽碎,心中亦满是屈辱。
关素衣既已放言不会管她,她也绝不愿往上凑,更不甘磕头认错。然而嫁妆不能不要,婚事不能不提,这两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干脆一劳永逸把关素衣打趴。将她的傲骨折断,希冀销毁,声名玷污,看她拿什么来蔑视别人,又拿什么来管教自己?
这样想着,赵纯熙冲荷香说道,“把大姨母送给我的箱子取出来。”
“小姐您要动手吗?但是正房里没有咱们的钉子,这事不好办啊!”荷香从床底下拉出一口红木箱子,箱盖擦得十分光亮,可见常常被人把玩。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瓶瓶罐罐,散发出诡异难闻的气味。
说起这个,赵纯熙又是一阵暗恨。关素衣一来就拔了她安插在正房里的钉子,倘若外家财势够大,再收买几个应当很容易,昨日不就有许多奴才在她跟前献媚,且流露出攀附之意?但今天过后,待叶家珊瑚树被贼子打碎,而皇上置之不理的消息传开,她就又成了落架的凤凰,处处遭人嫌弃,时时被正房打压,谁会稀罕为她效力?
摇摇头,她狠声道,“该怎么动手,我暂时也无章程,只管在正房里找几个眼线,慢慢谋划起来。不拘钱财收买还是威逼利诱,总之先划拉几个,等人手到位再行下一步。为了望舒的前程,关氏绝不能诞下子嗣。”
“哎,奴婢这就去把正房里的丫鬟婆子筛一遍,看看有没有家中穷困潦倒或本人极度贪财的,能收拢一个算一个。小姐,明芳那里你是不是也去接触一二?自古以来妻妾不能相容,奴婢就不信她果真会对关氏忠心耿耿。”
“也行,你想办法在她身边安插几个眼线。早知今日,当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爹爹迎娶关氏,真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赵纯熙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懊悔中,却又庆幸继母未能入宫与娘亲对上,否则叶家或将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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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里,圣元帝正在研究一本前朝法典,忽听外面传来镇西侯求见的声音。
“宣他进来。”
镇西侯捧着一个锦盒缓步入内,默默行了君臣之礼,而后坐定,将盒子摆放在御案上,往前推了推。圣元帝早已习惯他闷不吭声的作风,调侃道,“怎么,你嫂子还没松口?眼见着你成了活哑巴,她竟也不心疼?”
镇西侯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北”字,又写了个“素”字,中间画上一把刀剑,末了愤恨摇头。
圣元帝本有些想笑,忆起关素衣遭受的磨难皆因自己而起,眸色立即转为暗淡,其间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遗憾与嫉妒。他叹息道,“前妻护持不了,继室又反复磋磨,赵陆离享尽人间幸福却不知珍惜,早晚有他后悔的时候。”
您老说赵陆离会后悔,却看不见自己眉心的沟壑早已被懊悔填满。算了,属下也不点醒您,您自个儿慢慢悟吧。秦凌云幸灾乐祸地腹诽一句,这才点了点锦盒,示意陛下自己打开。
红木锦盒上雕刻着几株玉簪,洁白花瓣由贝壳抛光镶嵌而成,缀以宝珠为蕊,翡翠为叶,看着既清新雅致,又不失华美尊贵,一根彩绳穿插四角,结为蝴蝶群戏之态,于是更添几分灵动。不过一个礼盒,竟被拾掇得这般悦目,可见相赠之人如何心思奇巧。
圣元帝似有所觉,当即便笑起来,“这是夫人的回礼?”
别夫人、夫人地叫,能喊她全称镇北侯夫人吗?不明就里的人还当您在唤自己爱妻呢。秦凌云隐晦地瞥了白福一眼,果见他竖起耳朵,目露狐疑,想来正在猜测陛下口中的夫人究竟是谁。
“因是陛下的孤本、绝本、手抄本换来的回礼,微臣不敢擅专,特送来宫中呈览。倘若陛下看不上这些东西,能施舍给微臣也好。对了,嫂嫂那里还得了几盒胭脂香粉,乃镇北侯夫人亲手调弄,陛下您用不着,微臣便做主让嫂嫂收下。”已经把佛珠减为一日十颗的秦凌云丝毫不敢浪费,继续沾着茶水在桌面写字,写到“孤本、绝本、手抄本”时下手尤其重,可见心中艳羡不平。
圣元帝一面小心翼翼地拉开彩绳,一面诘问,“你怎知道朕使不上?倘若摆在镂空木盒或锦囊之中,便可当成香筒或香包用。下次她再回礼,你须得尽数上缴。”
秦凌云做了个告罪的动作,心里却琢磨开了:下次回礼,也就是说陛下还要送礼咯?连最宝贝的法家典籍都舍得,可见关素衣才是他真正上心之人。叶蓁步步为营这许多年,到头来竟比不上陛下与关素衣的几面之缘,可怜她还自以为备受宠爱,得了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就闹得人尽皆知,最后反而颜面扫地。几年过去,叶家人还是那般没有长进,却妄想成为下一个顶级门阀,也不知该说他们可悲还是可憎。
思忖间,圣元帝已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令人醺醺欲醉。君臣二人头脑一清,随即不受控制地深吸一口,待要细看却发现盒中并非香料等物,而是一刀光亮纯白的夹宣,却与书肆中售卖的截然不同,更厚、更滑、更白,触感如丝绸一般,还有一朵朵淡黄桂花点缀其中,品相之佳实属罕见。
“这是什么纸?市面上竟从未见过,便是那贡品白宣都及不上此物万一!”秦凌云惊得连闭口禅都忘了,欲拿起一张摩挲,却被陛下冷厉的目光阻止。
圣元帝并未赏玩这些夹宣,而是拿起最上层的领谢帖子,慢慢看起来。秦凌云略瞟一眼,骇然道,“好霸气的笔触,横撇弯钩间隐有刀枪剑戟相撞之声,起承转合又有龙腾虎跃之姿。关老爷子不愧为天下师,竟教出这样一个孙女儿!她究竟是怎么练的,哪天微臣必要向关老爷子请教请教!盛名之下无虚士,文豪世家果然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