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流书呆
但他离她实在是太远了,远得像是在天上,所以她只能仰望,谈不上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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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并未追查源头,也未杀鸡儆猴、压制流言,只在翌日,赵陆离与她归宁并参加家宴时,忽然举起酒杯相邀,“听府里人说,祖父与父亲的官职都是侯爷求来的,妾身对此感激不尽。他二人初入官场,诸事不懂,烦劳侯爷多加照拂。这一杯妾身先饮,侯爷随意。”
本还面带微笑的赵陆离瞬间僵硬,竟不知该如何应这句话。
关老爷子与关父齐齐朝他看去,目中满是审视。能把关素衣教导的那般出色,他们自然也不是眼界短浅之辈,对皇帝重用关家的意图早已洞悉,更明白日后该如何自处。这官职不是任何人求来的,完全凭借着他们的真才实学。而赵府却传出这样的流言,岂不是将孙女(女儿),甚至关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本还对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的赵陆离印象颇佳的关氏父子,现在已流露出些许鄙薄之色。
赵陆离看了看新婚妻子,又看了看其余几人,指节慢慢收拢,差点将酒杯捏碎。他哪里有本事为关家人求到帝师和九卿之位?这话若传到霍圣哲耳里,又该如何嘲笑他的自吹自擂与可悲可笑?尤其关家父子如今都是天子近臣,极有可能在他跟前提到几句。那场景,等同于硬生生把他的脸皮扒下来踩踏,堪称痛不可遏。
关素衣敬酒之辞,赵陆离万万不敢应,恨不得遁入地下逃回侯府,把所有造谣者全都掐死。他已经够丢脸了,绝不能让霍圣哲看见他更不堪的一面。
☆、知耻
席间沉默良久,关氏父子一同放下酒杯,发出噗噗两声轻响才打破寂静。赵陆离还未想到该如何回答新婚妻子的话,脑门已冒出许多细汗,心中更是难堪异常。
关齐光转头去看孙女,眸中偶有精光闪过。他虽然不善言辞,可心底却自有乾坤日月。这种流言,换成任何一个寒门女子,或许都会轻易相信,却绝无法糊弄住素衣?然而她不但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样,还在归宁家宴上状似感激涕零地说出来,这分明是故意给镇北侯难堪。短短三天时间,她身上究竟发生何事,怎会从中正平和,温柔娴雅的性子,变成目下这般绵里藏针,暗含戾气?
不用说,定是侯府苛待了她。思及此,关齐光对所谓的琢玉公子已是印象大跌,却不训斥,只冲关父摆了摆手。
父爱女如命,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得了老爷子示意,亲自倒了两杯酒,邀赵陆离共饮,礼数算是周全了,语气却满带讥讽,“原来关家托了侯爷的福才有今日,本官常在陛下·身边当差,竟从未耳闻过,如今正该好生谢谢侯爷才是。”
赵陆离摆手欲言,却被他打断,“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无甚实权,本官欲再进一步,恳请侯爷多多帮衬。您看那丞相之位如何?”话落指了指两街之隔的丞相府。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赵陆离却汗流如瀑。别看岳父嘴里说得野心勃勃,面上表情却透着十二万分的漫不经心。他哪里想当丞相,分明在用言语挤兑他。这官职如何来的,谁能比关氏父子和金銮殿内那位更清楚?
赵陆离口才不差,此刻却因满心的羞耻而无法成言。关云旗满饮一杯,继续道,“超品的帝师,正三品的太常,只要侯爷您开口,陛下轻易就允了,你二人之间的情谊果然深厚。本官不了解陛下喜好,在他跟前总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日后多与他谈起侯爷,想来君臣之间会更为得宜。侯爷您有空也去未央宫走动走动,莫让这份情谊变淡了。”
若说之前只是试探,接下来这几句话正戳中赵陆离死穴。只见他面容煞白,薄唇紧抿,眉眼间的羞耻与难堪掩都掩不住。关云旗这才满意了,让仆役再续一杯,小口啜饮。身为开国功臣之一,又是圣元帝曾经的左膀右臂,为何别人大权在握,富贵滔天,单他闭门不出,远离朝政?见微知著,若说这君臣二人从无间隙,关云旗绝不相信。
入了太常寺之后,他渐渐立住脚跟,也就打听清楚那道赐婚圣旨背后隐藏的玄机。原来皇上有意纳女儿入宫,是赵陆离仗着曾经的交情,半途把女儿截去。关云旗得知此事并未对他产生不满,甚至有点感激。宫中藏污纳垢,凶险万分,他怎么舍得女儿往火坑里跳?再大的荣宠,都比不过女儿的终身幸福。既然赵陆离如此诚心,日后定然会善待她。
然而那终归是臆想,待见到性情变得尖锐冷厉的女儿,他才意识到,或许侯府也是个火坑,但此时已没有退路,皇帝赐下的婚事是不能轻易和离的。
赵陆离此刻恨不能化为青烟,直接消失在关家人眼前,也就不必受这等屈辱。他最恨的人是霍圣哲,最怕的人也是霍圣哲。婚后他才影影绰绰地听说,关素衣原本是霍圣哲钦定的昭仪,位比副后。把关素衣从他手心里抢走,赵陆离难免产生些许隐秘的畅快,然而那些畅快,都被这些要命的流言冲刷得一干二净。
若霍圣哲得知他扯着皇恩浩荡的虎皮来压制关家,定会露出最令他厌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已经能够想象到他在心中是如何的鄙夷自己,然后跑去甘泉宫,迫使叶蓁看清自己懦弱无能的本质。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澄清,且还得从源头掐灭!想罢,赵陆离就要开口请罪,却被关老爷子摆手打断,“不用解释了。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不齐,何以承担朝堂重任?回去后好好清理家宅,莫要闹出笑话。”复又看向孙女,温声道,“把我书房挂的那幅字儿取下来带回去,日后引以为戒。”
关素衣乖巧应诺,起身去拿字,回来后展示给赵陆离看,只见上面用狂草写了五个大字——知耻而后勇。
关老爷子的确不善言辞,所以并未开口教训孙女婿,但这幅字以及背后隐含的意思,对赵陆离而言不啻于致命一击。他想,未来三年,不,或许是五年,他都没脸再登关家大门。
一番敲打过后,赵陆离终于可以带着新婚妻子回家。当着关家人的面,他极为体贴地扶妻子上马车,入了车厢却把手藏在袖内暗暗揉搓擦拭。关素衣在他对面坐定,拿出一条帕子,也将被碰触的手腕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涂上味道刺鼻的红花油才作罢。
瞥见赵陆离诧异的表情,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洁症,而且很严重。”
“无事。”面对关家人,赵陆离感到很无力。
关素衣不介意让他更无力一点,坦诚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关家虽是寒门,却以耕读传家,见识并不比你们豪门世族少。我从小跟随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国,四处宣扬儒学,稍大点被送到外家,跟随外祖母学习史学,亦跟随外祖父学习农学。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应该知道,《左氏后传》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传甚广的《稼农》一书,便是我外祖父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从不以我的出身为耻,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他们教给我的知识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面对任何人。”哪怕在前世,她也从未觉得自己卑贱,之所以忍受种种误解与责难,不过因为感激赵家对关家的救助之恩罢了。
上辈子恩情已经还完,这辈子也就无需再忍。
赵陆离的确未曾了解过妻子的家世,听见这番话大感讶异。左氏、仲氏、关氏,这三个姓氏或许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学、农学、儒学,所有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这三个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斗。左丁香、仲川柏、关齐光,这三人位列当代十大文豪的前三,说出去当真是如雷贯耳。难怪霍圣哲欲以昭仪之位纳她,根由原来在这里。
赵陆离恍然大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被三位文豪倾力教养长大的关素衣,怎会被那等拙劣的流言欺骗?她方才是故意给他难堪啊!
“没错,我是故意给你难堪。”关素衣竟大大方方承认了,摘掉头上的银钗,拨了拨小香炉内的炭团,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你难堪,总好过陛下给你难堪。你与他南征北战,应该知道九黎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是什么。”
“斥候。”赵陆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原来你还记得。”关素衣用帕子擦拭银钗上的灰迹,眼波流转,语气轻慢,“斥候无处不在,全魏国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况小小一个镇北侯府?我不知道你们君臣之间有何龃龉,但我知道,一个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将,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话就让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让我祖父官居帝师,你把自己当成什么?又把陛下当成什么?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成?或许陛下不会与你计较,但落得一个欺世盗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难道是很光荣的事?连先皇和太后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志,你镇北侯是哪个牌位上的大神,凭得又是什么?”
凭的自是头顶绿帽,然而皇上也不会一味纵容镇北侯,因为他毕竟是中原霸主。关素衣暗暗摇头,心道除了爹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别说了!这些话日后都别说了!算我求你!”赵陆离露出耻辱之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圣哲多疑又冷酷的性子。但与他的猜忌打压比起来,他更无法忍受被他鄙夷轻视。他已经输了,却不想输得太难看。
“我不说,难道这件事就能当做没发生?”关素衣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言压下去。但我出身寒门,侯府的仆役又怎会真心敬服我?表面应了,背后传得更凶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初定,朝政未稳,多少双眼睛盯着侯府。背后造谣者想看我关家的笑话,殊不知反把侯府弄成天大的笑话。这事,还得你自个儿想办法解决。我知道新婚那天你是装醉,也知道你故意避着我。你有心结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进侯府,我便会好好与你过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关素衣也有一身铮铮傲骨,容不得诋毁与践踏。”
连消带打的一番话下来,赵陆离什么脾气都没了,反而被妻子坚定深邃的眸光吸引。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温柔、娴雅、安静,可说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然而目下,她变得如此鲜活炽烈,头角峥嵘,让见惯了卑弱女子的赵陆离大受震动。她愿意等待他,也愿意与他共同面对侯府的问题,更愿意坦诚布公地谈话。这很好,真的很好。
☆、追查
与妻子恳谈一番过后,赵陆离对她印象大改,虽然还有几分戒备,却也多了许多欣赏,内里更添愧疚。他把人送回正房,即刻就派管家去暗查流言的源头,然后躲进书房自省。
关素衣脱掉华丽袍服,只穿着一件素色棉质罩衫,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茶。明芳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不是在赵纯熙院子里,就是在书房附近徘徊。明兰最老实本分,这会儿正把仲氏送来的布料、首饰、药材等物放进箱笼里,嘟囔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入了侯府才知道,还是家里最好。小姐,刚才我真不想回来。”
“你当我想回这个鬼地方?”关素衣放下茶杯,从针线盒里取出一个没完工的荷包慢慢缝制。
明兰迟疑半晌又道,“小姐,不过几句流言而已,怎么老太爷和老爷会那样生气?知耻而后勇,这句话我知道,不就暗示侯爷不知道羞耻呗。万没料到老太爷骂人这么厉害,都不用开口说话!”
关素衣捻着银针,慢慢拉长丝线,“那些流言不过是小事而已,祖父和父亲是气侯府糟践我,当然要大力敲打一番,免得我挺不直腰杆。但这里面还有一些机锋你不晓得,我也不好解释给你听。你只需知道,镇北侯跟皇上不但没什么交情,还有间隙。他扯着皇上的大旗来压关家,说父亲和祖父的官职是他求来的,传到别人耳里他不会在意,但若传入皇上耳里,等于将他的脸皮扒下来踩。”
用葱白的指尖细细把绢布抚平整,她展颜一笑,“你说,若是我把你的脸皮扒下来,你疼不疼?难不难受?想不想死?”
“疼!难受!想死!”明兰捂着脸,惶恐点头。
“所以我随便吓唬吓唬他,他就害怕了。你且等着,日后谁再敢背后嚼我舌根,不用我料理,他便会狠狠掐灭。我来赵家不是跟这个斗,跟那个争的,我是来好好过日子的,有人上赶着给我当枪使,我为何不用?”当然,她的小日子里只包括明兰与诸位亲人,可不包括赵家。
“那流言真的会传进皇上耳里吗?”明兰小心翼翼地问,然后走到窗边四处张望,像做贼一样。
“傻丫头,你以为他赵陆离是个什么东西?值得皇上费这个心?一二斥候肯定是有,不单侯府,别家勋贵,甚至皇室宗亲都一样。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理会这个,只要镇北侯府不犯上作乱,意图谋反,旁的事他不会过问。赵陆离那活王八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知想到什么,竟吓成那样。”若占了哪个猛将、能吏,或实权亲王的老婆,皇上或许会费心把这人弄死,免得留下后患,但换成赵陆离这闷不吭声的窝囊废,他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最后这句话,关素衣隐在心里没敢往外说,怕明兰这小丫头憋不住,惹出事来。流言的出处,不用查她就知道是谁搞的鬼,除了赵纯熙,没谁能想出如此幼稚而又拙劣的昏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