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无寂
舒岚闭上眼睛，将她的右耳紧贴杨星泽的心脏……唯只听见杨星泽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像是音响的低音炮一样，剧烈地震动着……熟悉的心脏跳动声……真是她的杨星泽。
杨星泽也闭上了眼睛，低下头，用脸庞轻轻摩挲着舒岚的头发，默默地呼吸着舒岚头发散发出的香气……让人心安却又若即若离的香气……杨星泽突然睁开眼睛说：“今天上班出了汗，我想先去洗个澡……可以吗？”
实在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对杨星泽说“不”，舒岚只能放开杨星泽。
杨星泽拿着换洗的衣服走进温泉浴室……虽然眼前的日本风情再一次让他崩溃，但他还是坚持用残余的理智支撑身体，转身拉上浴室门，不让舒岚紧张而又关切的眼光继续灼烧他的身体。
转身。
再次面对眼前这弥漫着浓浓日本气息的温泉浴室。
纵使从未去过日本，纵使从未泡过正宗的日本温泉，但是眼前这些无孔不入的温泉水雾、正无孔不入地向杨星泽彰示——这就是日本温泉的样子！
实在受不了地放下手中的换洗衣服，转身背对温泉浴池，腿软似地无力坐在温泉浴池边缘，不管不顾那不时漫出的温泉水与温泉水雾将他的裤子泡湿……杨星泽抬起双手，用力按住隐隐作疼的头壳。
这一刻，杨星泽崩溃了。
又或者，从他走进充满日本风情的料理厅的第一刻，从他见到日本人龙一健夫的第一瞬，从他踏进这个日式温泉浴室的一瞬间……他就该崩溃了！
然而，他没有。
而且，他现在之所以感到崩溃，并不是因为周遭的一切勾起了他对日本的强烈仇恨！相反，他现在之所以感到崩溃，完全是因为他猛然发现，他居然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憎恨仇恨痛恨日本了……这让他自责得无法忍受，心脏剧痛！
他不可能忘记日本人曾经对同胞犯下的滔天罪行！他更加不可能不再仇恨日本人！
但是……
他现在回想起日本人的种种罪行，他现在回想起他对日本的深仇大恨……就像是看着烙在他手掌心的、一块早已经完全愈合的伤疤一样……记忆犹在，痛楚不再。仇恨还有，铭记心头，却远不如从前那般刻骨铭心，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想不顾一切地摧毁整个日本！
说到底……
他现在对日本人的仇恨，充其量只是像所有受过爱国教育的、读过中国历史的、知道日本曾经对中国犯下滔天罪行的现代中国人一样……知道曾经有仇恨，知道要铭记仇恨，却又知道无论多惨痛那都已经是一段过去的历史了，更加明白所有的血腥都已经凝固干涸。
作为一名曾经在战场上亲眼看着战友死在日本刀锋下的抗日军人……杨星泽绝对无法接受，他居然变得和普通的现代中国人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痛！然而……无论他如何想要激起潜藏心底的深仇大恨，那曾经的深仇大恨都像是泡在水底听水上的声音一样，不真切。
他到底是怎么了？
先是完全忘记岑小嫚的模样……就算是拿着蒋在山送给他的、岑小嫚的照片，他仍然是完全无法想起岑小嫚的眼耳口鼻或者音容笑貌！
再是淡忘仇恨……曾经那么深刻的、不共戴天的、想要不惜一切地摧毁对方消灭对方的仇恨……居然蜕变成只剩小痛小痒的淡淡疤痕！
这可是他曾经最在乎的一切……
而他曾经最在乎的一切，如今却都变成了镜花水月，随水东流……
最爱最恨，居然都能悄然淡忘？
如果只是他自身改变了，他或许还可以骂自己一声负心，一声忘本！
但是……
他明明那么那么地努力，努力地想要记住这一切……
现在……
他深刻地感受到，分明就是有一股奇怪的、不可抵挡的力量，正在悄然篡改他的记忆与感觉。
他害怕。
害怕下一样被他淡忘的、他最在乎的人物或事物，将会是舒岚……把脸庞埋在十指之间，明明知道那十指间的濡湿不是眼泪而是温泉水雾，却仍是被那濡湿刺痛得心神不宁。
舒岚站在浴室门外。
杨星泽已经进去浴室十分钟了，浴室里面却始终没有传出有关洗澡的水声……不是邪恶了，是实在担心了……舒岚伸手握紧浴室门把手，轻轻一拉，居然真把浴室拉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条濡湿的小缝，越过那薄雾似的淡淡水汽，舒岚看见杨星泽正双手捂脸地坐在温泉浴池的边缘。
没有一丝犹豫。
舒岚拉开了门，走进了浴室。
杨星泽睁开眼，放下了双手，抬头看向舒岚……杨星泽那头被水汽沾湿了的头发，杨星泽那双被水雾迷蒙了的眼眸，杨星泽那张虽然被雾气包裹却无法模糊阴郁的脸庞，让杨星泽看上去就像是徘徊在舒岚家门前的迷途宠物狗……根本无需语言，舒岚经已明白了一切。
舒岚注视着杨星泽，默默地走到杨星泽的身旁坐下……伸手抱着杨星泽的头，亲吻着杨星泽的发，低声在杨星泽的耳边对杨星泽说：“我爱你。告诉我，此时此刻，你爱我吗？”
杨星泽语气不安却坚定地倾诉：“我爱你。”
杨星泽靠在舒岚的怀中，舒岚双手捧着杨星泽的脸……二人陷入无言的温柔对视……舒岚温柔地亲吻着，杨星泽那双澄清地展露着不安与脆弱的眼睛……眼睛下来是鼻子……鼻子下来是嘴唇……温热濡湿的温泉水雾，无所不在地萦绕包裹着舒岚和杨星泽，肌肤早已染成虾红，呼吸早已变得稀薄，一切恍然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浑然忘却了时间与空间。
紧抱彼此的手突然加紧，摸不着头脑地往后一倒，伴随着突然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温泉水，无数幻影骤然挤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在狂风暴雨之中，他被舒岚的汽车撞上……往后倒带……一条被暴雨染成灰色、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河流……继续倒带……他从浑浊的河流之中一跃而出，一阵诛心剧痛从背后传来……不断倒带……他扭过头去，发现握刀的居然不是身穿日本军服的日本人，而是……
“杨星泽！”
舒岚用力拍打着杨星泽的脸颊，慌张地呼唤着杨星泽的名字！
杨星泽全身一震！
猛然睁开眼睛，脑海之中的幻像瞬间不留痕迹地一哄而散……杨星泽这才发现，他现正跟舒岚泡在那刚好淹过胸部的温泉浴池之中……在刚才亲吻得情迷意乱之际，他与舒岚双双掉进了温泉浴池。
想起刚才，杨星泽禁不住眉头紧皱。
杨星泽努力地在脑海之中搜索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努力地想要在那画面之中寻找那不甚清晰的身影……然而，无果……那身影早已消散无踪！
看见杨星泽睁开眼睛，舒岚这才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舒岚还以为杨星泽被温泉浴池的温泉水给泡晕了呢！舒岚才刚吁了一口气，却又马上提起了一颗心！如果……刚才……杨星泽不是被温泉水泡晕过去了……那么……刚才……杨星泽到底是在想什么，居然想得那样失魂落魄？不只是刚才，舒岚感觉杨星泽现在仍然陷在失魂落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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