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不不不,君父误会了,”迈得木里棋匆匆拿袖子擦干眼泪,腆着脸赔笑道,“儿臣此话,只是想向君父说明,敕勒川内仰慕英雄……君父只消助得儿臣做一桩‘英雄事’,儿臣自有办法,叫他们一个个的全都诚心实意地归顺于大庄。”
赵显抬眸,与冯毅对视一眼,知道这下主题算是要来了。
“哦,那不知,”宣宗皇帝倒还很沉得住气,配合着做恍然大悟状,继续与迈得木里棋东攀西扯道,“大单于想让朕帮您做一桩怎样的‘英雄事’呢?”
迈得木里棋吞了吞口水,张目瞧了瞧四下,似乎是有心想避开赵显、冯毅、傅长沥这些闲杂人等……但见宣宗皇帝没有叫他们避讳的意思,也就只好自己巴巴的往前膝行两步,附在宣宗皇帝耳边低低道:“陛下春秋鼎盛,若是只遵循祖上,一味做一个守成之君,岂不是觉得有些可惜了么?后世史官执笔,也不会觉得这些是陛下您做出来的政绩?何不与我们一道,一起做出一番雄图伟业来呢?”
宣宗皇帝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缓缓道:“朕倒是也正有此念,只是正愁着……不知该去何处建功立业好呢?”
“大庄版图辽阔,富有四海,”迈得木里棋激动的双目放光道,“陛下难道不觉得,独独西北边缺了一块,很是有些碍眼吗?”
冯毅张了张嘴,一时心中对这位敕勒川大单于颇为叹服,心道自己昨日所思所想的那些,竟是被这位大单于皆一一道来了……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倘若说昨日的冯毅尚且觉得此事未尝不可,今日听了迈得木里棋如此蛊惑人心的一番话,反倒不由更审慎了一些。
宣宗皇帝皱眉沉吟半晌,为难地与迈得木里棋道:“只是无事而大兴兵戈,并非仁主之道……朕就算有心对柯尔腾动兵,也得考虑朝野上下由此事对朕生起的非议……朕想了想,还是觉得算了吧。”
“君父不好在明面上秣马厉兵、大动干戈……这个主动兴起战事的千古骂名,不如就让儿臣来替君父背吧!”迈得木里棋一听宣宗皇帝这话,简直如正想打瞌睡便有人递了枕头般,高兴得喜不自胜的接口道,“君父只消暗暗助儿臣一臂之力,待事成后,儿臣必将携敕勒川与柯尔腾于部尽皆归顺于大庄,届时君父扫目四视,四境之内,皆是君父您的子民啊!”
宣宗皇帝听了便做出一副踌躇不决的沉思模样来,皱眉沉吟半晌,回过头来与赵显、冯毅等彼此交换了视线,然后似乎颇为意动般对着迈得木里棋道:“只是朕也不知,你是想要朕如何‘暗暗地助你一臂之力’?”
提到这个,那迈得木里棋可太有话说了,只是他也不傻,不可能仅凭着宣宗皇帝这么模棱两可的几句话便一下子把自己的计划全都和盘托出了,只先一味哭穷道:“敕勒川内并不乏勇猛的儿郎,打下柯尔腾绰绰有余,只是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自白寨里之后,敕勒川耗尽全川之力挤凑了百万金银,孝顺给了君父您们,如今若想对柯尔腾动兵,恐怕这粮草却是最最大的隐患了!”
“唉,大单于若是想要人,倒还好说,”宣宗皇帝听了也是连连叹气,与迈得木里棋对坐哭穷道,“大单于你也知道,朕皇祖父在时,大兴兵马,如今青州、雍州、徐州,军士繁杂,兵部每年开支跟不上,已经到了要就地驻扎务农囤粮的份上了!”
“朕父皇在时,又将内务府最后的底子都挥霍一空,朕要不是实在凑不出钱来,何必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忤逆了父皇的心意、祖宗的律法,硬是要解了东南那边的海禁呢?”
第79章 生父
“朕登基八年了,后宫中连一次选秀都不曾敢大办过,无他,皆是因为那东西六宫,由削减宫内支出的缘故,早已破败了大半,这朕的后宫朕都没有银子去修呢,又怎么好去敢大办选秀呢?”
“大单于来问朕要银子,不瞒大单于,朕这次北巡,也正是想亲自来敕勒川看一看,问一问大单于,北边这拖了由两年多的贡奉,是不是也该给朕送一送了?”
宣宗皇帝与迈得木里棋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皆是默默无语。
虽然迈得木里棋内心里指不定正如何痛骂宣宗皇帝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光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但听了宣宗皇帝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迈得木里棋躁动的心也略略安静了些。
迈得木里棋暗道:无论如何,打柯尔腾这件事,至少自己是先过了大庄那边的明路,不求他们到时候能给上多少帮助,至少不会半路拖后腿,再帮着柯尔腾那边如何如何了。
“怪不得君父来的第一日那般动怒,儿臣原还想着,可是儿臣曾经哪里做的不好,触怒了君父去,原还是为着这每年的供奉。”迈得木里棋心中不论暗暗啐了宣宗皇帝多少口,面上还是装作一副讪讪然的模样,话里有话的试探着宣宗皇帝,“只是儿臣这边,如今却一时真的也拿不出什么银子来了,都怪那那汝那头顶反骨的逆贼,苦了儿臣倒没什么,就是苦了君父您了……”
宣宗皇帝故作豁达地一挥手,直接免了敕勒川三年的贡奉,笑着与迈得木里棋道:“你既要与柯尔腾动兵,那之前两年的就不说了,今年的也免了,朕等着你将柯尔腾打下来,到时候好好的搜刮搜刮柯尔腾那边!”
“大单于可要说话算话,既与朕说了要打柯尔腾,可不许再半途而废去糊弄朕!朕要你一年之内动手,其中安排,若有不得力之处,尽可写信向洛阳求助。”
迈得木里棋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本是来与宣宗皇帝哭穷哭弱的,却反被宣宗皇帝话赶话地撵到了架子上,而且听宣宗皇帝这话中之意:敕勒川打柯尔腾一事,他们大庄竟是力气不出多少,人却要全程插手了?
迈得木里棋险些气歪了嘴,面上却还是得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来,与宣宗皇帝彼此假惺惺的来往关怀了两句,便阴着一张脸退走了。
等到迈得木里棋一走,傅长沥先坐不住了,忍不住跳出来问宣宗皇帝道:“陛下,那那那汝究竟是何人?……呼和韩的后人,怎么会?呼和韩的后人当年不是都死绝了吗!”
——当年白寨里之战,呼和韩惨败,逃回敕勒川后又遭逢亲信背叛,额尔德木图开城投诚前,先一步将呼和韩后人屠戮殆尽,也不知道他是想安大庄的心,还想安自己的心。
“他是俺答人,昔年的十二盟大单于呼和韩可不是个俺答人,”这件事赵显倒是很清楚,后是那那汝入关名扬四方后,关于对方的身世,赵显虽然没有特意去查过,但也听了不少东胡人的吹嘘,不耐烦地提醒傅长沥道,“昔年呼和韩麾下三大将:青吉台王储哈旦巴特尔,死在大庄一破旅店里,呼和韩的结拜安答乌恩其,被武宗皇帝砍了脑袋挂在彭台城墙上,还有一个是怎么死的?”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呼和韩最得意看重的儿子,旭日干,”傅长沥呆呆回忆道,“旭日干娶了俺答族的王女阿茹娜……而俺答王哈赤忱又因宣同府之战损兵折将,为了能带领余部在草原上生活下去,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室,只为了能正大光明地求娶呼和韩的大女儿,二人从亲家做成了翁婿,极其令人不齿,后来……”
“后来旭日干是死在为母报仇的阿茹娜妃手里的!阿茹娜妃当年竟还怀有遗腹子?”
“是不是旭日干的遗腹子谁又知道,”赵显冷笑道,“只是阿茹娜妃当年痛杀亲夫,大庄这边是轻轻放过了她去,敕勒川那边却容不得她再好活。”
“她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在草原上流离辗转,敕勒川里没有人承认那个女孩儿是呼和韩的后人,反是后来那那汝横空出世之后,俺答族人为了往他脸上贴金,倒是四处宣扬,他是呼和韩的后人了!”
“那陛下您当时说您曾经见过他?”傅长沥好不容易捋顺完这层关系之后又迷惑了,震惊的望着宣宗皇帝道,“可是陛下您之前没来过北边啊?”
“朕是没来过北边,但不来北边,并不意味着就见不了那那汝了,”关于那那汝这个人,宣宗皇帝也是越想越头疼,杀不得动不得、留不得又恨不得,脸色极为难看道,“当年北部臣服,有大批昆仑奴被大庄商人倒手卖入洛阳四边……当年西山截道上的惨案,正是那那汝所做下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呼和韩的后人,当年外祖父便亲手杀了他去,怎会容得他在父皇面前一番狡言诡辩,最后又被放回了敕勒川去!”
“西山截道,小姑,小姑的死?”傅长沥怎么也不能把这样风牛马不相干的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错愕不已道,“可,可这是为什么啊?”
赵显却是一下子就听懂了,忽地一下就踢翻了椅子站了起来,整个人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赵显才算明白,为何当年那那汝领兵入关后,谁也不打,先逮着自己不要命般疯狂揍了一顿……
因为当时世人皆知,当年赵将军冲入皇宫保卫其时差点被西洋人带走的北朝小皇帝时,进去干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剑捅死临朝摄政的傅太妃。
世人皆把这看作是赵将军狼子野心的一大佐证,那北朝小皇帝当时更是被吓得颤颤巍巍地捧着玉玺走到赵显身前来,欲哭无泪道:“大庄气数已尽,这天下,将军自取之……”
而只有赵显自己知道,他杀傅太妃,并不是想杀鸡儆猴,也无意震慑小皇帝什么,只是报仇罢了。
而赵显这下子也算是彻底想明白了,为何那那汝带着俺答人入关后要让人炸了北邙山上的皇帝陵,且旁人的都还好,偏偏哲宗皇帝的墓被炸得彻底粉骨碎身了去……
“他是,”赵显一寸一寸地回过头来,难以置信的望着宣宗皇帝道,“他是……?”
宣宗皇帝黑着张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傅长沥望着两人完全一头雾水。
冯毅更是在场唯一一个一点儿也不在状态的人。
“陛下……?”傅长沥坐不住喃喃开口道。
“小姨是难产去的,”宣宗皇帝揉着额角,痛不欲生地重复道,“小姨是难产去的。”
傅长沥全身一僵,不由浑身发冷。
——不错,当年事后复盘,收殓尸首时便可知道,傅袅当时是难产血崩而亡……可西山截道上那么多人,最后全都死了,为什么啊?
当年那群“马匪”,根本不是冲着傅袅来的,或者说,根本不是为着要杀傅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