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陛下,您以后会有自己非常美满的日子,所思所爱者,皆在身边,”傅怀信朝着钟意温和地笑了笑,“你们都会有的……而我们这些老人啊,早就该随着那些过去那些破烂事儿一起入土了……不必挂牵,更不必远送。”
“老臣与羲悦走那天,就不再来宫中与陛下告别了。”
一直到长宁侯离开了有半刻钟之后,裴度仍坐在原处,僵着身子没有动作。
钟意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一时也顾不得初见长宁侯后自己心头的波澜,只忧心着他现下的反应来。
“母后怀我时,太医诊脉,说是双胎,”裴度僵着脖子在原处坐了许久,突然遥遥望着远方人造的山景,看也不看身边的钟意一眼,只自顾自道,“后来生下来时,却是一死一生……有太医与母后说,大的那个是被小的那个抢占了养分而生生害死的。”
“而就在我落地的同一时间,南边遭了洪灾,大水冲破了黄河堤岸,只波及了沿岸的数万户条百姓……父皇说,我生来便是‘不祥之人‘。”
“你说可笑不可笑,”裴度微微侧过头来,微笑的望着钟意道,“其时在位的皇祖父都还尚未说些什么,父皇倒是先怕得厉害,生怕有人以此事来攻诘东宫,抢先一步,上表父皇,说要废掉我这等‘不祥之人‘的皇嗣出身,宜贬为庶人、平息民怨。”
“武宗皇帝必不是先帝那般可笑之人,”虽然知道这话说得大不敬,但光是听身边的人平铺直叙的回忆,钟意就觉得心尖愤怒得厉害,一把握住了宣宗皇帝的手,铿锵有力道,“有天灾降于世,身为当时的一国储君,不去想着如何以人力挽救之,反是先推了自己的孩子出去背锅……先帝枉为人父,更不足以配为人君。”
“他啊,他也是个可怜人,”裴度怔了怔,又缓缓摇摇头,轻笑道,“我原是极厌憎他的……直到后来我知道那件事。”
“他被陵山之谜折磨了一辈子,为了陵山之谜,娶了个自己的不爱之人,杀了郇相,忍了我大半生……最后闹得君臣离心、夫妻反目、所爱之人不得好死,可惜他至死却都不知道,陵山之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完完全全针对他所设下的圈套。”
“就是因为我母后想嫁给他,”裴度轻笑着与钟意道,“多可怕,母后她演的那样真,不仅骗过了他,甚至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做戏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敬佩至极。”
“可是她死的倒是痛快……她毁了剩下所有人的一生。”
“我只要一想到此,就觉得心头一窒,喘不过气来,”裴度漠然道,“我原还可以恨父皇、恨郇相、恨那些不知所谓之人……到了我才发现,我自己的出生,才是彻彻底底的原罪。”
“是我对不起他们所有人,我才是这世上最不应该出现的那个……或许还就真如父皇当年所说那般,我生来本就是个不祥之人。”
第61章 宝儿
“最为卑劣的是,我就算是知道了,”裴度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厌弃道,“却还从来都不敢在人前说起……自己都没有胆量去承认。”
裴度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起身牵了钟意起来,打算回去了。
钟意犹豫了一下,却是原地顿了一顿,然后一把扑到了宣宗皇帝怀里。
“不是的,不是这样算的,”钟意双臂环紧,死死抱住宣宗皇帝的腰部,认真地与他分辩道,“这些事情,没有哪一件是陛下您做下的,更没有哪一件是您想要这样的……这怎么能算得上是陛下的过错呢!”
“然斐,”裴度微微低头,捏紧钟意的下巴,面色冷肃道,“阿意,叫我然斐……这皇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染满了不尽的鲜血与脏污……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生于这深宫内帷之中。”
钟意抬眼,静静地凝望着宣宗皇帝清俊的眉目,双眸里莫名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微微启唇,轻轻道:“斐郎……”
裴度大力掐住钟意的腰,重重地吻了下去。
“我只有你了,阿意,我只有你了,”裴度一边吻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附在钟意耳侧轻声呢喃道,“陪在我身边,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那是自然,我们不是相约好了要做彼此的‘家人‘么?永远地互相支持、互相爱护、同心同德、不离不弃……”钟意的双唇被裴度□□得通红,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惊人的媚意,但当她眼神明亮地仰望着身畔人,一字一顿地说下这一句时,裴度只觉得自己心尖一颤,脑海中并无半旖旎之意,只恍然有种得见天光的救赎感。
“嗯,”裴度垂下头来,与钟意额头相抵,定定地望向钟意的眼底,语气中带了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过的憧憬之色,缓缓道,“我们会一直好好地在一起,一直一直……阿意,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们可以一起看着他,一起把他养大,一起对他很好很好……然后等他大了,我也可以把身上的担子都放给他,到时候我们就也可以出去走一走,看遍这山川四海、大江大河……就跟外祖他们一样!”
说着说着,裴度的眼睛也缓缓地亮了起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原先他也并非没曾为子嗣之事烦恼过,但那时候想起,多是出于一种“延续后代的责任”心理而已,其实真说他内心有如何期待,那倒也大可不必了。
——裴度还曾经刻薄的想过:自己身上这样卑劣的血脉,也合该会得了这样的怪病,正好彻彻底底地将哲宗皇帝与静淑皇后的血脉断绝于此了。
倒也不必再继续去祸害下面的那一代。
但现在却不一样,现在的裴度,是真的很想很想,拥有一个结合了自己与钟意血脉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孩的话,自来都说儿子肖母;如果是个小姑娘的话,那也是像他娘一些更惹人喜爱……裴度单是在自己脑子里想一想,就瞬间觉得高心头酥软一片,高兴得不得了。
但钟意却听得头皮略略有些发麻。
钟意实在是不想、也不忍心去泼宣宗皇帝的冷水,但看着对方这般兴致勃勃的期待模样,钟意便忍不住又想起了昨夜昏天黑地的胡闹……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得厉害。
钟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这等事儿一直忍着不说也不是个事儿……她悄悄拽了拽宣宗皇帝的袖角,尴尬的四下看了眼那些打从他们与长宁侯方才坐在一起说话时就已经退到三十步以外的皇宫内侍们,明明知道那些人听不着、也看不清,但还是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瞧着的羞耻感。
钟意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强忍住羞耻感,将自己的袖子捋了一截起来,放到宣宗皇帝眼皮子底下给他看:“旁的都好,只是……”
——那只如玉般细腻的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大片大片的青紫吻痕。
“下一回,斐郎能不能轻些……”钟意说着这话都觉得自己脸上烧的厉害,羞耻得恨不得要在宣宗皇帝眼皮子底下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裴度怔了怔,一眼望去,脸上霎时通红,继而那抹红又缓缓退下,隐隐透出一股惘然不知所措的青白之色来。
——长到这般年岁,裴度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等床笫之事,也是能成为一种凌虐施辱的手段的。
那简直不像是喜爱,反像是一种刑罚。
他几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的伸出了指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会弄坏什么东西般,轻轻地碰了碰钟意小臂上的青紫。
“这,这些都是我弄的吗?”裴度的脑子一时有些懵,昨晚他本就是一时兴起便拉着钟意仓促间拜了天地,然后更是稀里糊涂又灌了不少酒,只依稀记得自己一开始时还是知晓应克制一些的,只是到了后来……他自己都昏昏胀胀没多少印象了。
只依稀记得他昨夜是非常非常高兴、也非常非常兴奋,今晨摸黑被刘故叫起来去上朝时,还窝在被窝里恋恋不舍地与钟意耳鬓厮磨了好半晌才舍得出来,因怕惊吵了钟意醒来,连灯都没点便抹黑收拾了自己出去的……总而言之,裴度先前还真不知道自己昨晚都干了哪些好事。
——在裴度的脑子里,他先还觉得昨晚二人是心心相通,共享鱼水之欢,抵死缠绵了一整夜呢。
所以当裴度跟着宫人到御花园来见先前在此等候的外祖父长宁侯时,却偶然发现钟意也正好在此,才会那般的喜形于色。
钟意听了宣宗皇帝这句反问,一时也有些无奈,只无言地拿着那双水润润的眸子静静望着对面的人,叫他自己好好想想,除了宣宗皇帝,难不成还是钟意自己咬的吗?
裴度僵了一僵,突然伸出手来,直往钟意的衣襟领口去,吓得钟意下意识躲了开去,裴度的脸色顿时有些更难看了。
少顷,裴度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垂着头低声哄钟意道:“我不做什么的……就让我看上一眼就好。”
钟意犹犹豫豫地站定不动,放下了自己护在领口处的手。
裴度小心翼翼地解了扣到脖颈处的那一颗顶扣,勾着一角略略朝里看了一眼,神色便顿时更难堪了一分,一张脸青白交加着复又替钟意理好了领子,站在原地僵硬地思考了半刻钟,低低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不这样了……”
钟意眨了眨眼,一时竟然无法领会到宣宗皇帝口里的“不这样”又是“不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