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众人皆向那新来的二者望去,赵显却略略回头,特特地打量了被挂在刑具上的骆清婉一眼,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乍然见到钟父与那老妪起,骆清婉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离崩溃只差那么一瞬息了。
赵显正是在心里犹疑着该如何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再做点什么能彻底击溃对方心理防线的事情来,两国大长公主定定的望了钟父两眼,骤然抽身,一把抽出自己孙儿腰间的潺水剑来,横眉冷目地朝着傅敛洢的方向甩了过去。
“不!”骆清婉终于彻底崩溃了,失声嚎叫道,“事情都是我做的,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
两国大长公主手上的剑一颤,呆呆地落到了地上了。
“你当年,”两国大长公主缓缓的抬起眼来,双目失神地朝着骆清婉的方向,重复着问了第三遍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换的孩子?”
——这是两国大长公主自知晓这其中的端倪起,最如何也想不清楚的一件事了。
“我一直带着孩子,我的孩子太小了,离不得人的……我一直把她放在身边,”骆清婉迎着两国大长公主那张森然怒目的脸,缓缓地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道,“就是那个小篓子……我把她放在里面,背着她,就那么把她背出去了……公主,看在我也将她悉心养大了的份上,没有功劳有苦劳,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啊!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你就那么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两国大长公主像是突然对外界的声音都理解不能了一般,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骆清婉的坦白,“当着我们的面……把孩子背走了?把孩子背走了啊!”
傅敛洢软软地坐倒在地,心知这下是真的彻底完了。
两国大长公主呆呆地站在原地僵立了半晌,突然闭了闭眼,一口鲜血生生地从胸口呕了出来,身子摇摇晃晃,显是要站立不住。
傅长沥忙一把扑过去扶住她,神色焦急道:“祖母保重身体,保重您的身体要紧啊!”
“二十年前,你们要我保重自己,让我忍,我忍了,十五年前,还说让我保重自己,我忍了,四年前,我也忍了,”两国大长公主垂着头喃喃自语道,“如今却还是要让我‘保重‘自己……我真不知道,我这些年,到底是在‘保重‘些什么呀……”
两国大长公主长久以来端着的不怒自威之态骤然一空,脸上再无了分毫威严森然之色,她呆呆地放空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来。
“我的袅袅,我的儿啊!”两国大长公主双目通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的儿啊!怎么会这样……”
那哭声是如此的沉痛刻骨,似乎拥有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让人闻声皆不由摧折心肝。
在场众人不由都各自通红了双眼,暗暗垂泪。
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那位站在场中的老人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或许是自己当年怀孕产女时的不易,或许是自己将女儿一点一点自蹒跚学步养大的回忆,或许是当年对女儿早逝的悲痛欲绝,亦或许是想到了那位真正的、流落在外吃尽苦头的亲外孙女……总之,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想了什么,但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位老人自进来起一直直直挺着的脊梁,像是再在无形之中被什么难以承受的重量给生生压垮了下去,压得她威严顿失,精气顿消……一时间显出一股垂垂老矣的迟暮之态来。
第66章 无辜
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宣宗皇帝早已在长乐宫中搂着钟意歇下了,能让刘故深夜来报的,宣宗皇帝自然知道事情不会太小,先将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惊醒了的钟意重新安抚好睡下,宣宗皇帝披了衣裳出来,沉着脸问道:“发生了何事?”
钟意其实也没真重新睡沉,睡梦中被扰醒后由着宣宗皇帝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两句,也不过是重新进入了一种浅层睡眠的模糊状态,等到宣宗皇帝人一走,床榻的另一边骤然一空,身边少了个足以让她宁神的暖源,钟意抱了抱胳膊,朦朦胧胧就醒了。
隐隐约约间,坐起来的钟意可以听得外间宣宗皇帝与刘故来往间的只言片语:西山那边……江大人……两国大长公主……侯府那边……
听上去像是和长宁侯府有关?钟意忍不住更坐直了身子,甚至想悄悄走到屏风那边再仔细多听两句,正是犹豫不定间,宣宗皇帝绕过屏风,却是又回来了。
“醒了吗?”宣宗皇帝怔了怔,目光幽深的望了钟意一眼,那一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生生地忍下了。
不知是不是钟意的错觉,再开口时,宣宗皇帝的语调明显更柔和了三分,他温声与钟意解释道:“西山那边出了点儿事儿,朕要过去亲自看一眼……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继续睡就好。”
宣宗皇帝都这么说了,钟意纵然满心好奇,却不得不听话地克制住自己,顺从地重新在床上躺下了。
宣宗皇帝草草地给自己穿戴妥当,临走之前,又走到床边,弯腰轻轻地在钟意额间吻了一吻,柔声道:“没事的,睡吧……朕一会儿就回来了。”
于是钟意也便像被这个吻安抚了一般,又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宣宗皇帝的心情却如何也比不得钟意那般平静,想到江充叫人传到宫里来的那些话,宣宗皇帝的胸腔里就不由涌过万般酸涩情绪,却又被他生生克制着忍下了。
等宣宗皇帝快马加鞭赶到西山别庄时,两国大长公主已经哭过一轮,由傅长沥和身边的侍人们安抚着平静了一番心绪,被引着出了地下暗牢,由赵显亲自侍奉着到了摆设最奢华的东堂里坐下。
宣宗皇帝径直朝着东堂走过去,一马当先地进了门,朝着坐在最上手的两国大长公主微微躬身,恭敬道:“外祖母……”
这一句“外祖母,”直喊得两国大长公主堪堪忍住的眼泪又不由簌簌落了下来。
宣宗皇帝悄然握住老人家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抚与支持。
好半晌,两国大长公主才平静下心绪,轻拍着宣宗皇帝的手,犹犹豫豫的望着他,含含糊糊地问道:“那孩子,那孩子在宫里……可还好吗?”
“阿意处处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跟朕也很好,她在宫里样样都好……外祖母不必忧心的。”宣宗皇帝毫不犹豫地便在心里默默做了决断:打算在两国大长公主面前将钟意先前所受的苦难都悉心抹去。
——既不想让老人为之忧心,亦是不想让钟意日后提起来感到难堪。
“那就好,那就好……”两国大长公主呆呆地应了两声,望着宣宗皇帝欲言又止半晌,一时竟像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能再说什么呢?一边是外孙,一边是外孙女,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当今的陛下……两国大长公主就是想对着宣宗皇帝说几句“你要好好待她”之类的话来,都觉得这些言辞甚是浅薄,除了能勉强抚慰自己之外,实际上也并无他用。
一时间,两国大长公主只能在心里幽幽地想着:怎么就进宫了呢?为何就进宫了呢?……那宫里,就是有最显赫的出身,也尚且未必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更何况那孩子遭那恶妇蒙蔽拿捏,恐怕更是任人可欺了。
两国大长公主只要在自己心里略一想想,就觉得痛苦得厉害。
——她自己也是曾经在深宫里生活了好些年的人,自然知道,那些在宫中出身卑微、又无帝王宠爱的女子,过的都是何等任人搓磨的日子……她的袅袅,她可怜的女儿,就活到那般年岁,只留下一个血脉来,竟还也被他们这些粗心的老人给弄丢了出去……
一时间,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两国大长公主心尖上隐隐的怨恨还是蔓延了开来……而这怨恨,不仅仅是对她自己的,甚至还有一分是隐隐对着宣宗皇帝的。
——怎么就偏偏入宫了呢?两国大长公主真是越想越是难过。
长宁侯傅怀信从外城赶过来时,祖孙俩正相对无言地默默坐着,长宁侯一进东堂,两国大长公主的眼泪便唰地一下落了下来,扑到了他怀中,哀哀道了声:“信哥!……那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了,”长宁侯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羲悦,别梗在心里,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在呢。”
宣宗皇帝起身,对着长宁侯叫了一声外祖父。
长宁侯面带苦涩的朝着宣宗皇帝别别扭扭地行了一礼,两位老人重新在堂上各自坐下,两国大长公主抹了眼泪去,犹犹豫豫地朝着宣宗皇帝开口道:“陛下,我,我想悄悄去宫里见那孩子一面……”
“这是自然,”宣宗皇帝满口应下,继而微微一顿,犹豫着主动道,“若是外祖母想要现在就认回……”
“不着急,不着急,”两国大长公主一听这话音便连连摆手,苦涩的笑着道,“其实先前那位赵小公子说的有句话,我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那孩子好不容易才在宫里安定了下来,我们如今冒冒然地找过去,孩子未必,未必能接受得了……我就是想先去见一见她,陛下让我去远远地瞧一眼就好了。”
听到这里,宣宗皇帝心里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想起钟意在林府时昂首挺胸地对着旁人说的那句:“我出身有多差,我自己心里从来就清楚的很……但我却从不为此自轻自贱,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