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禾
“废话!”男人愈加不耐烦,将那把菜刀在手中舞得风快,没好气地道,“上等席面归我做,你这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至多不过是有点微末道行罢了,自然只能负责那二等席!有钱赚就不错了,你还想跟我抢不成?”
说罢,也不管花小麦是什么反应,抽身就走,跑到灶旁将满满一筐菜牢牢地护在自己身边。
花小麦一头雾水,想出去问问李三嫂,寻了半天又不见她人,好容易抓住一个帮工,才算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今日李家上大梁宴客,开的是两桌席。其中一桌安顿的是里正、村老和有头有脸的人物,另外一桌,坐的则是前来帮忙的邻居和建房的匠人。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妥,但问题就在于,李家给这两桌席,安排的是不同的菜单。
里正和村老们坐在堂屋里,饭菜由县里“春风楼”的魏大厨,也就是方才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操持;至于邻居和匠人们,则坐在前院,不用说,他们这一桌的菜色,自然是归花小麦来张罗。
“若不是那魏大厨拿架子,死活不肯做两桌席,李三哥又何必请两个厨子?”末了,那帮工丢下一句话,一溜烟地跑了,花小麦一个人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果然被花二娘给说中了啊,这李三哥一家,还真是抠门!上梁这样吉利的日子都要对宾客区别对待,她的工钱,又能多到哪儿去?
她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反复说服自己既然接下了这个活儿,就得负责到底,大不了往后再不打交道了就是,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到厨房,将属于自己的那筐菜翻来看了看。
魏大厨占了一眼新灶,菜筐里全是肥鱼肥鸭,她这边呢?嗯,该有的东西也倒都有,只是那些菜蔬禽肉,看着都跟霜打了似的,蔫蔫巴巴瘦骨伶仃,用来做二等席都勉强。花小麦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简单地琢磨了一下,从筐里拣出一只鸡、两个猪脚,再不许自己多想,飞快地忙碌起来。
猪脚拆成小块,抹上一层清酱,与整鸡一起丢入瓦罐中煨汤,花小麦取下房梁上挂着的一只火腿,切下两片来正预备剁成细丝,身后被好几个学徒簇拥着的魏大厨忽然一阵风似的旋了过来。
“喂,小丫头,这火腿你不许动!”他斜着眼睛往砧板上一瞟,嘴皮一掀,“哟哟,刀工还不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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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话 一品锅
“哟哟”是什么意思?这位鼎鼎有名的春风楼魏大厨,无论语气动作还是神态,和他那黑面神一样的造型,完全不搭嘎啊!
花小麦没搭理他,依旧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砧板上,将薄如纸片的火腿切得头发丝般细,搁进煮着整鸡和猪脚的瓦罐里,又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奄奄一息、眼看就要翻肚的大鳙鱼,去鳞取腮剖洗干净,把其中的一半片成鱼片,与鱼头一起,也放入瓦罐之中。
整个过程快似流星,魏大厨半张着嘴,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唾沫。待得花小麦又从菜筐里拿出一块豆腐,浸入盐水中,他终于忍不住了,伸出一根粗胖的手指在她的肩胛上戳了一戳:“喙,小丫头,我在跟你说话!”
花小麦素来不喜做菜时有人在旁围观,已经忍了他好一会儿了,见他不但不肯离开,还指指戳戳上了手,心中更是发烦,侧过身去直直望向他的脸,薄带不耐之色:“你到底要干嘛?”
“我说那挂在房梁上的火腿你不能用,听不懂啊!”魏大厨总算找到了存在感,趾高气扬一拧脖子,硕大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
花小麦简直厌恶到了极点。
她今日一早来到李家,眼见着他们对前来道贺的宾客区别对待,自己又不受重用,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好吧好吧,这样的局面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她也唯有将这桌所谓的“二等席”打理得漂漂亮亮,给自己和那桌被怠慢了的宾客争一口气,可这魏大厨,偏生还要跑来瞎搅和!
“你也说这火腿是挂在房梁上的,并不是你菜筐里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用?”她直直望着面前那粗黑胖大的男人,下巴微微扬起,“魏大厨,上梁对于老百姓来说是大事,这宴客的酒席若做得不好,可是要被街坊邻居说闲话的!您有三五学徒在旁边帮您打下手,我却只得一个人,拖延不起!咱们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分内功夫不好吗,您何必故意找茬?”
不等魏大厨答话,一个学徒就跳将出来,指着花小麦的鼻子吆五喝六道:“嘿,怎么说话呢,我师父,那可是芙泽县一等一的大厨,全赖他,春风楼才能生意红火宾客满堂!连县太爷都要给他两分面子,你个毛丫头,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看你是活……”
“素质,注意素质!”魏大厨很有派头地一扬手,打断了那学徒的话,眼睛微眯,大模大样盯着花小麦的脸,“小丫头,那火腿的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看你刀工不错,有心提携你,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啊!二等席面,哪值得你费这么大功夫?我打发个伙计替你随便做做也就罢了!你过来帮我切切墩儿看看火,轻轻松松工钱到手,总强过你一个人张罗整桌席面,累得精疲力尽哪,我可是好心!”
“谢谢你的好心和抬举,不过不必了。”花小麦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把用盐水浸透的豆腐捞出来切成方块。
魏大厨吃了个软钉子,不由得火冒三丈,又觉得这么悻悻走开实在太丢份,装模作样往瓦罐里溜了一眼,搭讪着道:“好好好,我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如今的年轻人,心气儿都高得很哪!不过,你那是啥玩意?”
“一品锅。”花小麦连头都没抬,从菜筐中选了一把稍微鲜嫩点的小青菜,拔掉老叶,自顾自将菜心摘洗干净。
……
有了上一回给乔记纸扎铺子做团年饭的经验,今天的花小麦无疑手脚要麻利许多,那瓦罐里的汤需要用小火煨制一个半时辰,趁着这个空档,她便将凉菜收拾了出来,又把做热菜的各种食材、调料准备好,只等将要开席时再下锅烹煮。
前院的喧嚣之声逐渐热闹起来,听上去,似乎是匠人们已经把大梁抬上了房顶,大人们纷纷大声起哄,小孩子们则忙着打闹玩乐,声音大得直冲云霄。
一脸笑模样的李三嫂得空来了一趟厨房,把花小麦和魏大厨及几个学徒都拉到了前院,说是马上就要“抛梁”了,让他们也一块儿参与,跟着沾沾喜气。花小麦走进院子里,果然见那屋顶上的匠人手中搂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作势要把里面的东西往下扔,底下的人挨挨擦擦挤成一团,都伸长了手,仰着头一脸期待。
“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满堂红;抛梁抛到西,麒麟送子挂双喜;抛梁抛到南,子孙代代做状元;抛梁抛到北,囤囤白米年年满喽!”
匠人敞着洪亮的喉咙,一边吆喝着,一边不断洒下包着馒头、铜钱、瓜子的大福包。人们一窝蜂地拥上前,争抢得不亦乐乎,笑骂和欢闹之声响亮得几乎要将刚建好的房顶掀开。
花小麦心中虽有不快,却也被这种喜庆的气氛所感染,接到了一个装着铜钱的福包,走到一旁正要打开看看,却被一只手拉了一把,赶忙抬头,却是乔雄。
“小麦,今日李家的席面也是你来做?怪道我方才就闻到厨房里传来一股子浓香味……哎哟,那我可又有口福啦!”乔雄喜气洋洋地一径将花小麦拉进堂屋之中,笑呵呵地道。
“是啊乔大叔,您也来吃席?”花小麦展颜冲他一笑,又四处打量一番,带着点俏皮,遗憾地吐吐舌头,“您坐在这桌?那您的席面,不归我做。”
“啥意思,还分两样席啊?”乔雄一惊一乍地嚷开了。
花小麦连忙将手指竖到唇边:“嘘,乔大叔您小声点!李三哥他们还请了春风楼的魏大厨来掌勺,您要是坐在堂屋里,待会儿吃的就是他做的菜了。”
“咋这样,不就是一顿饭吗,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乔雄很是不满,又压低了声音,笑着道,“哎,小麦,咱打个商量行吗?我闻着厨房里好似在炖汤,那是你做的吧?过会儿你给我留一口,让我也尝尝滋味,怎么样?光是闻见那个味儿,我口水都要出来了!”
“行啊!”花小麦被他给逗笑了,“不过乔大叔,你若是想要喝汤,可能就得委屈你来厨房一趟,我不方便大大咧咧地端出来。”
“没问题没问题!”乔雄连个磕巴都不打地答应下来,花小麦又和他寒暄了两句,便转身自回了厨房。
正午时分,开席了,宾客、匠人和前来帮忙的四邻纷纷入了座。
后厨房之中满屋烟雾缭绕,煎炒烹炸的嗤拉声此起彼伏,两口灶眼,两个厨子,都在进行着最后的忙碌。
不得不承认,那魏大厨能坐稳春风楼后厨的头把交椅,还是很需要点本事的。摆盘精致,菜肴色彩鲜明,堂屋里的那一桌头等席,被他妆点得花红柳绿,莫说吃,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会令人心生佩服。
至于花小麦做的“二等席”,则是以那一品锅为主菜。
经过了一个半时辰的炖煮,汤汁变成了浓稠的浅褐色,火腿丝和鱼肉是早就被煮化了的,鱼头也只剩下一个架子,猪脚和整鸡被炖得软烂,将要起锅时又加入了白嫩的豆腐和爽脆的青菜,所有的甘香浓厚溶为一锅,碧青奶白,爽滑酥嫩。
更妙的是,瓦罐退热慢,离火端上桌之后,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将那鲜浓的味道全都翻卷起来,腾到空气中,将所有其他菜肴的香味都压了下去,从桌边经过的人,都不约而同会吸吸鼻子,多看上一眼。
花小麦被厨房里的热气蒸的浑身是汗,动作飞快地把余下的菜一一做好,又拿剩下的另一半鱼炒了个生鱼卷,交给帮工们端出去,自己则坐在灶旁呼哧呼哧喘气。
今天,她是真的尽力了,李家提供的蔬菜肉类就是那个德性,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全都发挥了出来,会得到多少工钱已经不那么重要,只希望,那一桌被怠慢了的客人,能吃得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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