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禾
“那咱们且别去烦她。”花小麦笑了一下,就在桌边坐下,顺手倒了杯温水。慢慢地喝。
厨房里渐渐有香味飘出来,几种食材的味道混杂在一处,有些奇异,却并不难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周芸儿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缓缓挪到花小麦面前,轻声道:“师傅,我都做好了……”
花小麦对她笑了笑。也没招呼其他人,只示意汪展瑞也一块儿过来,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往托盘内扫一眼。
她还以为出师这等大事,周芸儿必然会尽选珍贵食材。好好露一手,却没成想这姑娘居然很踏实,所用皆是平常之物,半点不虚浮。
用鹌鹑肉、肥猪肉和南杏仁做成的“杏林春满”,蒸酥的鹌鹑连骨一块剁成细茸,与肥猪肉丁一块炒,再加上油炸过的杏仁碎。自带一股浓郁的油香。鹌鹑肉早给炒得发干,却仍能入口即化,满口甘香;
“御爱玉灌肺”,其实不过是道素点心而已,面粉中掺杂了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和少许白糖、红曲,蒸熟之后切成肺状的小块。浇上浓浓一层辣油,吃起来又甜又辣,清新又爽利;
汤是竹笙鸡腰汤,原本无甚味道的竹笙吸取了饱饱的汤汁,用牙齿轻轻一磕。便渗入齿缝之中,十分鲜甜;而最妙的要数那冻蹄膏,煮熟的猪脚掺上熬化的石花一两杯,再炖得软烂,在凉浸浸的井里悬挂一夜,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软糯弹牙,似凉粉,却又带着肉香。
花小麦一言不发地将每道菜都尝过,实话说,刀功无甚问题,火候与调味方面,却仍有改进余地。她并未将此话同周芸儿提,看了汪展瑞一眼,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便扬起唇角一笑,道:“为何偏要做那竹笙鸡腰汤?”
“不好吗?”周芸儿立刻给唬了一跳,向后连退三步,稳了稳心神,方弱弱地道,“我本来也想炖一锅浓郁的汤,但转念一想,过年家家户户吃得油腻,师傅你在家中被大娘照顾着,只怕更是成日里大鱼大肉不离口。这汤清爽解油腻,你吃了或许能舒服些。”
“唔,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对,你有必要怕成那样吗?”花小麦半真半假地冲她翻翻眼皮,“依你自己看,这几道菜,你做得怎样?”
周芸儿低头苦想许久,没直接回答,只一脸诚恳地道:“师傅,我尽力了。”
“肯尽力就行。”花小麦闻言便笑了,“几道菜的味道互相不冲突,而且你将食物的本味发挥得还不错,并没有被调料之味所掩盖,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往后得了空,还要向汪师傅和谭师傅多讨教。至于我,我是你师傅,你几时有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她说到这里,便顿了一顿:“今日初五,明天咱们开门营业,到了下个月,我会让文秀才提醒账房先生,多出一份工钱。”
周芸儿一时没醒过味儿来,还只顾站在原地发愣,汪展瑞看不下去,抬手敲敲桌子:“你傻啊,还不谢谢你师父?这不是过关了吗?”
“我……”周芸儿又愣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膝盖一软,“师傅我……可以出师了?”
“马马虎虎吧。”花小麦故意逗她,“等下个月你领了工钱,可得摆桌谢师宴来请我,你肯不肯?”
第三百一十四话 不舍
孟郁槐与春喜腊梅几人,明知花小麦正在考校周芸儿的厨艺,因不想让周芸儿太过紧张,便都没有靠过来,只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聊闲篇儿。
这会子听见花小麦提起那“谢师宴”的话来,他们心下有数,知道周芸儿多半是过关了,立刻呼啦一声围拢,不依不饶地嚷嚷,这个说“谢师宴不能少了我们那份”,那个道“周家妹子我最近可没少帮你啊”,一时间大堂里喧闹得不可开交。
周芸儿正又惊又喜,脑子里乱得就似一团浆糊,不计谁管她讨酒吃,都是一叠声地“好好好”、“行行行”,花小麦在旁任由众人议论得够了,冷不丁将周芸儿一拽,凑上去附耳道:“你可想清楚,你这才刚刚出师,每月工钱能有几个?都拿出来请客了,自己一个子儿都攒不下,那怎么行?”
这番话虽是对着耳朵说的,声音却委实不低,大堂中人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还以为她是在替自个儿的徒弟解围,便很给面子地闭了嘴,周芸儿也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却不料她话锋一转,慢条斯理地又接着道:“依我看,你单请我和你郁槐哥两个吃顿好的就罢,其他人,理他们作甚?”
这话一出,大堂里立刻炸了锅,有人笑有人骂,春喜不依不饶地上前扯住花小麦的胳膊,指着她半真半假道:“小麦妹子,你心眼儿可太坏了!虽说是谢师宴,你让我们沾沾光,还能少两块肉不成?高矮也是咱稻香园的东家,咱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居然想和郁槐兄弟两个吃独食,这话传了出去,没的招人笑话!”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伸手去拧她。
周芸儿被挤在最中间,跟着诸人笑了一回。渐渐地眼眶就有点发红,站起身来费力地往前踏了两步,站在花小麦面前,嘴角一扁:“师傅。我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
花小麦正一门心思地与春喜笑闹,陡然听见这么一句,着实给唬住了。只因四下里人太多,她一时没处躲,便唯有努力偏了偏身子,使劲摆摆手:“你别闹,这使不得,我不兴这个,你莫要……”
孟郁槐也伸出一条手臂往上带了周芸儿一把,摇摇头沉声道:“不需如此。”
周芸儿跪不下去。便伸手揉了揉眼睛,吸溜着鼻子道:“要不是师傅你肯收我当学徒,让我在稻香园里跟你学厨,每日里悉心教导不止,还给我住的地方。我现在还不知是甚么情形。我那个爹……一年到头只知道打人出气,我也是来了这里,才算看见了点太阳,觉得日子还有希望。今儿师傅让我出师了,我……我也不会说话,你就让我给你磕个头吧,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真不用!”花小麦索性别过投去不看她。死活不肯受她的理。
“小麦妹子是你师傅不假,但年纪也不过大你一岁多,论起来你俩是平辈,你这一脑袋磕下去,不是折她的寿吗?”
春喜也在一旁帮着劝:“要我说,你好好儿给她鞠个躬。也就罢了。”
周芸儿之前是一时情绪澎湃,心头百感交集,也没工夫去细琢磨,此时听了春喜的话,便多少也觉有点不妥。果然站起身来。
“那我就给师傅鞠个躬。”她说着,便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给花小麦行了个礼。
花小麦躲过了那磕头大礼,长长舒了一口气,伸手去拉她,笑道:“你也跟我学了一年多的厨,晓得我是什么性子,那些个虚套,咱们没必要讲究。别以为出了师就万事大吉,你若真想在这饮食行当里做出名堂来,往后要走的路还长得很,总之你好好儿在稻香园里干活儿,别丢你师傅我的脸就行。”
周芸儿用力点头,抬手一抹脸,冲她露出个灿烂笑容。
……
那所谓“谢师宴”,原本就是个玩笑而已,最终自然不了了之。大年初六,稻香园重新开门营业,周芸儿便正式进了厨房,开始帮着汪展瑞和谭师傅一块儿张罗灶上一应事体。
花小麦在初六那天去村东露了个面,少不得殷殷了众人几句,过后便没再往铺子上去。
如今她的肚子实在已经很大了,低头几乎瞧不见自己的脚面,走动起来格外费力,索性整日整日地窝在家中,除了偶尔同孟老娘外出逛逛,或是等孟郁槐晚间回来陪她散步之外,基本不再出门。
正月十五之后,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村里的老百姓们再度开始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
景泰和在芙泽县的铁匠铺装潢停当,预备正月里就开张,花小麦行动不便当,不能亲自往城里去,唯有让孟郁槐代为道贺,并在头一晚,去了一趟景家老宅,想再多和花二娘说说话。
毕竟,她夫妻两个在城中开了铁匠铺,往后就要在铺子里安顿下,姐俩想见面,可就没从前那样容易了。
花二娘与景泰和要带去城里的物事,早两天前就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管稻香园借了牛车,明早一气儿拉去城里就行。他二人还没搬走,院子里就已经显得空荡了不少,景老爹和景老娘坐在门槛上,也不知在小声嘀咕什么,瞧见花小麦来了,便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旁边让了让。
花小麦笑着同他们问候过,往院子里一张,抿唇道:“大伯大娘,我二姐这会子不忙吧?”
“忙倒是不忙。”景老娘抬头望天嘀咕了一句,“小麦丫头你来了也好,多少帮着劝劝你二姐——一整天搂着铁锤就不撒手,眼下多半还在房中掉眼泪呢!”
当娘的,要和才出生七八个月的孩子分别,任是谁也有些不舍。花小麦平日里看见的,花二娘是真真儿将小铁锤疼进了骨子里,冷不丁要分开,心中又怎会好受?
虽然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下来,但花小麦却已经开始理解花二娘的感受了,当下便冲那二老笑笑,抬脚一径进了东厢房。
屋子里,景泰和与花二娘都在,一个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桌边,看样子,似是在软声劝慰,另一个却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怀里紧紧搂着小铁锤,那架势,活像是生怕孩子被人抢走一般。
景泰和看见花小麦,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忙三两步赶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小妹你看……你跟你二姐好好说说吧,明明是商量好的事,她这会子却又死活不肯了——我俩进城是去张罗铁匠铺的,恐怕得从早忙到黑,日子不会松快,铁锤还那么小,跟着我俩,哪里能得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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