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宋初昭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如就在这里问个清楚。既然顾国公与御史公也在,可以代县老爷进行旁听。等事情都当场理清,再去衙门记录一下便是。”
衙役怀疑道:“你确定是几句话的事?”如果真那样简单,这些人何必还被堵在此处无从分身?
宋初昭笑说:“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凭国公与御史公的经验,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御史公捋着胡须暗道,考虑得也很全面,看起来是个处事周全之人。
……不对,处事周全,就与他之前想的不一样了。
衙役请示说:“请问二位老爷,现在可有时间?”
顾国公率先点头:“可以。”
御史公同样应允。
这般情形已经不好再做生意,酒馆的掌柜见有热闹,干脆将店内清空,腾了位置出来,叫几人进去稍坐。
御史公与顾国公坐在大堂正中间。季禹棠等人站在靠近店门的位置。围观的百姓,则全被衙役们拦在了门槛之外。倒是有点像衙门公开审案的场景。
御史公望向自己的同僚,顾国公抬手一挥,表示他今日避嫌旁听。
御史公将袖子敛到膝上,开口道:“尔等,先将案情经过叙述一遍。”
季禹棠大步上前,作手一揖,率先说道:“请御史公明鉴!这姑娘说我等轻薄她,分明是污蔑。她说那男子是她丈夫,求我等相救……”
他还没说完,另外一面的女子已经哭道:“你这贼人,竟还污我清白!”
季禹棠气道:“现在是我在陈述!”
地上的男人支起上身,作势要与他拼命:“那你也不该编出如此可笑的谎话!”
宋初昭无奈上前阻拦,说:“还是由我来叙述吧,以免你们几人又争起来,没完没了。”
季禹棠并无异议,深吸一口气,憋闷地退了下去。
宋初昭朝几人抱拳一礼。
“此事方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两种证词。”宋初昭指着右手侧女子的方向,“这位姑娘说,她与她父亲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带着些醉意的季禹棠等人。那位青色衣服的兄弟……对,就是他,长得稍稍不那么正气。他上手轻薄了这位姑娘。姑娘大力挣扎,反惹怒了季禹棠等人。她父亲护女心切,冲上前来与几人争执。季禹棠等人仗着人多势众,一脚踢伤了她父亲。随后有路人闻声赶来,她侥幸得救。”
宋初昭说完,扭头朝女子确认:“是不是如此?”
女子点头,又低头啜泣。
季禹棠欲言又止。
既然不是他上手轻薄,宋初昭能不能别只提他一个人的名字?弄得他都觉得自己是个主谋了。
宋初昭继续道:“而照季禹棠等人所说,是他们离开酒馆不远时,碰见了这二人。当时这二人拉拉扯扯,互相间似有不和。姑娘哭着前来求助,说她丈夫嗜赌成性,如今又毒打她进行泄愤。季禹棠等人看不过眼,便想帮忙赶走这个男人。这位青色衣服的公子,随手一推,也不算很用力,那个男人就摔伤了腿。随后众人闻声赶到,你们被围住无法离开。”
那个长得不那么正气的青年忍不住道:“顾五公子,你真不认得我?”
宋初昭无视了他,只问道:“是不是如此?”
季禹棠回说:“是。”
衙役两手环胸,发问道:“随手一推,就将他人的左腿推断?”
季禹棠说:“我知这说辞听起来荒诞,可事实确实如此!我也不必编纂这样的谎言来欺瞒诸位。”
女子抬起头说:“他真是我父亲,只管去官府找人查证!此事做不得假!”
御史公:“好,此事暂且略过,之后会命人前往查证。顾五郎,还有吗?”
宋初昭说:“季禹棠带人离开酒馆时,我正好在。他们走了没多久,我隐约听见女子的尖叫声。我心下好奇,快步从二楼跑下,赶到了背面的那条街。我们算是较早抵达的人,当时在场的,还有七八人。其中三人说是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便是方才在人群中叫嚷的证人。”
御史公正要传召人证,宋初昭抬了下手说:“现在倒是不必叫他们上来。”
御史公饶有兴趣道:“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宋初昭说:“根据二人证词。一个说是被推的,一个说是被踢的。既然能一腿将人踢倒在地,还摔伤了脚,想必下手不轻,应当会在这位郎君的身上留下伤痕。麻烦请解开衣衫,看看胸口处是否有痕迹。”
男人一面挪动着位置,一面嘴上絮絮叨叨地补充道:“他确实踢我了。只是天冷,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伤痕。就算没有,也不代表什么。”
衙役上前,挡住群众视线,而后扯开对方的衣领,查看他的伤情。
在左侧肋骨位置,果然有一个青色的不规则痕迹。衙役用手按了一下,男人当即疼得抽气。
御史公和顾国公一同移步过来查看,看完一眼,又坐了回去。
女子一时间又喜又哭,在旁边跪好磕头道:“爹……这便是证据啊,请御史公明鉴!”
御史公没有马上开口,只认真看着宋初昭。
宋初昭蹲到地上,与男人再三确认:“你确定他是踢在了这里?”
男人点头:“正是!”
宋初昭:“不是你自己磕绊了的旧伤?”
男人气道:“自然不是!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想要推脱?”
宋初昭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这人做事向来公正,最讨厌别人说谎。你别担心。”
季禹棠听得满头冷汗,急道:“不可能,我们真的没踢,这全是他们计划好的!”
御史公唇角带笑,慈祥道:“顾五郎,你觉得事情是如何?”
“回御史公。”宋初昭说,“照这样看,的确不是季禹棠的人打的。”
季禹棠愣住,女子尖叫道:“我父亲胸口的伤痕还在,你也敢颠倒黑白?我父亲胸口有伤,他有伤!大家可以进来看看!”
门外的百姓又开始骚动起来,被衙役们驾着刀拦住。
“正是因为有伤才不对啊。”宋初昭说,“人刚被打伤的时候,不会那么快出现伤痕。离你父亲挨打,到如今查看伤情,我满打满算吧,多送你一点,也才半个时辰不到。会有红肿和轻微的青色我信,能出现这样严重的淤青,不可能。他这伤虽然也很新鲜,但依旧不合适。”
范崇青对这个很有经验,被她一提醒,忙附和说:“不错,我同人打架,都是到了第二天,身上才布满青紫的。纵然伤得重,怎么也得要半天的时间,才能出现他这样的颜色。”
顾四郎笑了两声:“如此说来,还好现在时间过去的短。如果与他们一起去衙门,再互相间扯掰两句,消磨些时间,还真有可能说不清楚了?”
二人被当面点破,神态略显慌张,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女人抓住她父亲的手,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埋怨道:“爹,你为什么要说谎?冤枉啊!我爹是一时糊涂,可别的事情,确实是他们做的!”
男人半跪着起来,朝众人叩首,一脸苦相道:“几位官爷,方才我的确是说谎了。胸口的伤是我昨晚上撞的。我只担心此事没有证据,他们会找借口狡辩,所以在看见伤势的时候,才想着顺水推舟。御史公,再给小人一个机会!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瞒!”
青色衣服的男人气急:“你……你这分明是狡辩啊!”
御史公两手交握,隐在长袖之下。他思考了片刻,点头说:“你们说的也有道理呀。顾五郎,你觉得呢?”
季禹棠等人难以接受:“怎么可以这样!”
宋初昭淡定如常,甚至还笑了一下。她说:“我也觉得如此,这算不上什么证据。也请姑娘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为季禹棠等人开脱,我只是好奇真相。我与他根本都算不上朋友。”
季禹棠心中酸涩。
宋初昭走到女子身边,缓声道:“姑娘,我看你一直握着你自己的左手手腕,是有受伤吗?”
女子本不欲回答她,但顾风简的面貌极其出色,而宋初昭又表现得过于温柔,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那人抓得我疼。”
宋初昭问:“他当时是怎么抓的你?能否给我演示一遍?”
御史公点头示意,女子便站起身,走到几人附近。指向青衣男子道:“背面的那条小路狭窄,他们几人并排而行,霸占了一整条街道。我与父亲想请他们相让,结果这人,在路过的时候,伸手拽住了我,并出手……出手调戏。”
“我没有!”
宋初昭点头:“也就是说,当时你站在他们的右手侧,贴墙而立,等待他们过去。而这个人,在路过的时候,用右手抓住了你的左手,是吗?”
女子点头:“是。”
宋初昭:“那你的右手呢?”
女子说:“我抬手打他了,又被他抓住了。”
宋初昭:“然后呢?”
“然后……”女子眼中带泪,说不下去,“你是在羞辱我吗?”
宋初昭无辜摊手:“我在替你讨伐他呀。他若是这样欺负你,丢脸的该是他。众人只会可怜你,哪里有嘲笑你?然后呢?”
女子冲道:“然后他便用右手缚住我!我爹冲了上来,被人踢伤,这样可以了吗?”
宋初昭说:“可以是可以,只不过,他惯用的是左手啊,左手的力气应该比右手大。若要单手缚住你,也该是用左手才是。你就没发现他的扇子一直别在左腰吗?”
众人一齐看向青衣男子的腰间。
女子稍怔,而后又说:“那或许是左手吧。我当时气得失了理智,记不大清楚了。”
“你既如此气愤此事,怎么能记不清那么关键的细节?”宋初昭伸出两臂在空中示意,“他若是用右手缚住你,你该被人按在靠右的位置。也就是靠近墙。他若是用左手缚住你,你挣扎时,看见的视野完全不同。应该记得十分清楚才是。”
女子按着胸口说:“我再想想。”
宋初昭:“你好好想,证词是很关键的。冷静了再想。”
女子在众人注视之中慢慢走了两步,然后回过头道:“是,是左手。你方才问左右,我心中紧张,没分清楚。”
宋初昭说:“你确实是因为没分清楚?这回可想清楚再答。再三修改证词,你说的话就不可信了。”
女子迟疑片刻,轻轻点头。
宋初昭笑道:“其实我也没分清。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惯用左手。”
那位青衣男子已经乐出声道:“我一直都是用右手的啊!我把扇子别在左腰是因为……天冷了根本用不到啊!这个许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诶我还可以现场书画一封以作证明!掌柜的快上笔墨!”
季禹棠拽了下他,示意他别太得意忘形。
女子血色渐渐褪去。
宋初昭制止了她继续开口狡辩,说:“这时候就不要再改说法了,没必要。”
御史公调整了下坐姿,从鼻腔里长吁出一口气。他脸上已不如最初那时淡定,内心更是震惊。
顾家五郎……当真是多谋善断、通权达变。且不漏锋芒,镇定自若。他的神态与亲和,能叫人快速放松警惕,而他逻辑缜密,问话清晰,不知不觉间便将人诱入圈套。
……人才啊!
他们御史台就是缺这样的人才!
御史公悄悄看了眼顾国公,发现后者还是一副没有温度的死人脸,看不出喜怒,不由撇嘴。
季禹棠等人没有顾家人这般定力,心情几乎都写在脸上。
围观众人也已变了立场,对季禹棠这边信上八分。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似乎是为先前的指责感到惭愧。
这时宋初昭笑说:“其实还有一点,也是我最初怀疑你的一点。”
竟然还有?
御史公扭了扭脖子,听见身体深处传来的骨骼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