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他们明显非常喜欢这样的新生活,有脏活累活永远冲在最前面,县里组织鞠球赛永远第一个报名,简直比云阳县百姓还要积极,都在争取早日转正。
韩国细作把云阳县的见闻如实写下,暗中送回新郑那边,心里开始怀疑起自己所做的事有没有意义。
他们的密信才送出去没多久,新盐就出现了。
一车车新盐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了云阳县中。
那新盐白得像雪,堆满了一车又一车。
负责押运新盐的隶卒朝围观的百姓们自发地宣讲:这是大王和我们公子叫人制出来的新盐,往后每年都会产出很多,所以从今年开始,咱县里的盐价会降一半,大家只管敞开了买盐!今年还没腌肉腌菜的,都可以多买些回去,只要舍得放盐,今年冬天会过得更有滋味!
百姓们一听,马上井然有序地排好队,准备现场买些盐回去腌猪肉,今年过个有滋有味的好年。
最绝的还是学宫那边,所有老师给高年级学生布置了作业,说他们也学了快两年了,回去后琢磨琢磨,写首诗歌颂新盐,别的要求没有,就是一定要朗朗上口,回去能教你家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唱的那种。
高年级学生基本的字都认识了,老师们编的诗也学过不少,而且他们以前写的优秀小作文也已经在父老乡亲口里传唱开了,这种作业根本难不倒他们。他们回家看了新盐,跟着父母腌菜腌肉,灵感爆发,纷纷写出了或正儿八经或趣味盎然的颂盐诗!
当然,名为颂盐,本质还是歌颂他们大王和公子,这点读题能力他们还是有的。
所以,学宫师生很快源源不断地产出一批以盐为出发点、重点在歌颂嬴政和扶苏心系百姓天命所归的诗谣,并且在每个对外讲学的旬日挑出最好学的几首教会云阳百姓,让他们把这些颂歌传唱开。
这种能唱出来的新诗不仅传扬得快,还很有洗脑作用,听过以后总忍不住哼哼两句,没过多久就风行整个云阳县,并且迅速往邻县蔓延开。
年底,云阳县的姚县令到学宫巡看时还跟着学了几句,唱得极为响亮,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是跟着扶苏干的,他无条件支持扶苏的所有工作。
一个韩国细作在自己不小心哼哼出几句某首歌颂新盐的新诗后,有点绝望了。
这个云阳县,太可怕了!
连细作们都知道的事,嬴政当然也知道,他也拿到过几首学宫学生的优秀作文,叫人哼唱了几遍让他听听。
程邈在学宫当家做主,大方向还是抓得很准的,挑出来传唱的优秀作品要么是主夸嬴政,要么是连着嬴政扶苏一起夸,没有半首是单独夸赞扶苏的。
所有新风谣的大意都差不多:多亏了大王英明,公子聪慧,我们才能吃上这便宜又精细的新盐!
差别只在于如何赞美嬴政的英明,如何赞美扶苏的聪慧,以及如何赞美新盐的好处。
嬴政把这些迅速传唱到各地的新风谣听了个遍,觉得这些诗虽然粗浅了点、直白了点,不过读起来还算顺溜,唱起来也不算难听,学宫果然能培养人。
受到这些优秀作品的启发,嬴政叫李斯往外放出风声,就说他生辰那天将要宴请百官,到时还会请各国来使一起坐下聊聊天。大伙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现场写一首应景的诗,总结归纳一下近两年的重大事件,可以以赞扬为主,也可以以批评为主。不过,赞扬类的意思到了就成了,批评类的你可得写好点,不然你官别当了。
之所以要提前透风声,当然是考虑到一些武官不会写诗,暗示他们赶早找门客写一首,反正门客的就是你的,到时候能拿出来就成了。
嬴政还表示,他的要求很低,比云阳学宫那边的学生习作强点就成了。
消息一传开,有资格参加嬴政这次赐宴的人都开始叫人去收集云阳学宫那些“学生习作”。
众人捏着鼻子把那些“学生习作”看完了,凑在一起稍微一分析,顿时明白了:大王这是要他们写诗夸他和他儿子,最好详实有据、有针对性地带着事例夸,还得写成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
不想写,官别当了!
写不好,官别当了!
行吧,不就是写诗,他们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嬴政:过生日了,让你们夸我几句过分吗?
百官:不过分不过分(想到头秃
第48章 进补
在秦国当官,学的基本都是应用写作,不是写正经公文就是写劝谏文学,文学创作这事儿大伙真没注意过。
歌舞倒是也有,不过都是拿来就用,很少原创,更没人关心百姓的精神生活。
按照商鞅变法的经验,百姓最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专心干自己手上的活,一天工作一整个白天,晚上夫妻俩努力造造孩子就睡觉,别的什么事都别想,这样的百姓好管,官吏非常省事。
这种大规模的文娱创作活动,秦国过去很少举办,朝中自上而下都十分重视,武将们回去后更是关起门叫门客抓紧时间创作,务必要在大王寿辰前写出一首优美的命题诗。
不知是不是云阳学宫那边给他们那批优秀作品配的节奏太洗脑,百官为了揣摩上意听了几天,都觉得有点上头,每天办公时都有人一下子没憋住哼出一两句。
每到这个时候,同僚们都会交换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不错,又疯掉一个。
扶苏也被李斯透题了。
按照嬴政现在对扶苏这态度,到时候不带上扶苏是不可能的。李斯认为扶苏不仅要准备,而且要好好准备,最好能一举惊艳全场。
李斯还暗示扶苏,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他。
这意思是实在不行,他帮忙操刀写一首也是可以的。
扶苏记得李斯别的不说,写文章绝对是一流的,至少当初那篇《谏逐客书》就写得流畅漂亮,扶苏读了都觉得酣畅淋漓。
对于李斯明显的暗示,扶苏微微地笑笑,没直接拒绝李斯的好意,而是向李斯道谢:“我若是写好了,一定会先给您看看。”
李斯何等精明一个人,一听就知道扶苏是婉拒了他代写的提议,当下也不再多言,和扶苏聊了几句别的便起身离去。
对扶苏来说,写首诗当然不是难事,他稍一思索,心里就有了腹稿。
入冬后,别庄那边给他送来几坛烈酒,是去年张良离开时他让人酿的,一年过去,酒已经酿成,滋味香醇得很。
扶苏年纪还小,还不想沾酒,不过他见识过许多美酒,只消闻闻酒香便能分辨酒的优劣。
想到张良,扶苏犹豫片刻,还是提着一坛子酒去寻嬴政。
嬴政见扶苏拿了坛酒过来,眉头挑了起来,问他是不是偷偷学人喝酒了。
扶苏摇头,把这酒的来历告诉嬴政。
当初他与张良聊印书之事,他说要印农书,张良则说要写尽各地风物,比如喝到了好酒,他就要这酒背后的故事写出来。
张良走后,他叫人酿了几坛新酒,放了一年取出来,发现酒还挺香,想叫人送去新郑那边给张良。
不过,新郑是韩国王城,离咸阳很远,两国又在频繁交战,他不好派人去给张良送酒。
扶苏的想法是,拜托嬴政派人悄悄给张良送去,不让其他人知晓。
嬴政接过扶苏手里那一小坛酒,揭开坛盖嗅了嗅,发现酒香醇厚,确实是坛好酒。他把酒放下,淡淡说道:“所以你把酒拿来给我,就是要我帮你把它送去新郑?”
扶苏就是再傻也不会承认这话,他马上说道:“孩儿一拿到这酒,就想着先给父王送来了,至于子房那边,我只是顺便提一嘴而已。”扶苏在嬴政斜睨过来的目光中接着补充,“若是父王觉得太劳师动众,不送去也是可以的,我把给子房的那坛封好,等子房下次来咸阳时再邀他喝。”
嬴政搁下酒,斜倚在横塌上懒洋洋说道:“送坛酒而已,有什么劳师动众的,一会我就叫人帮你送去。”
扶苏见嬴政面有疲色,上前自告奋勇要给嬴政揉按一下。
嬴政处理了一天政务,确实也累了,顺势躺下让扶苏给自己揉揉脑袋。
第二天天刚亮,嬴政派出的人早早带着扶苏要捎给张良的酒往新郑出发。
为防酒半路摔没了,负责送酒的人还多带了两坛,一路直奔韩国王城而去。
这三坛酒送到新郑张家时,来自细作们的一封封密信早已抵达韩王宫。
韩王看完那些大同小异的密信,感觉这些细作可能都被秦国收买了,要不这些人怎么都不约而同地在信里吹嘘秦国的厉害之处。
这些信上先说云阳县的百姓没半个白丁,个个都能识字会算数。
吹嘘完百姓,他们还要吹嘘嬴政和他儿子,说嬴政爱民如子,说嬴政儿子被仙人收为了徒弟!
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扶苏是仙童降世,短短两年就弄出了新纸、新盐、新犁等等玩意,可是完全没打探到这些东西是怎么造的,倒是详细地绘制了新式鞠球的制作方法和球场规则!
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要玩踢鞠球,派人去齐国那边学地地道道的齐国蹋鞠不香吗?
韩王痛骂完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细作,想了想还是想瞅瞅这新式鞠球有什么奇妙之处,竟能让燕太子丹那般沉迷!
韩王单独把图纸拿出来,叫人去取猪膀胱做几个充气鞠球送上来。
他没多大兴趣,他就是想看看!
韩王小小的好奇心,张良是不知晓的。
嬴政答应让人帮扶苏偷偷送酒,还真是偷偷送,派的是高手悄悄潜入张家,趁夜把酒和扶苏写的信送到张良琴桌旁。
张良清早醒来时看到酒,在琴桌前坐了半天,弹了好几首曲子,直至有人来催他去用膳,他才打开扶苏的信看了起来。
扶苏的信很简单,说学宫来了一位许老先生,对方带来了《神农》二十卷,我读完颇受启发,已经开始和许老先生的弟子们一起编纂农书。这几坛酒是你去年离开的时候酿的,今年别庄那边让人送来以后我想起当初说好一起著书的话,便请父王找人悄悄把酒送给你。
当日一别,很是想念,冒昧叫人送酒捎信,希望这样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张良把信收好,看着那三坛酒出神。他记性好,扶苏信中一提醒,他便想起云阳县那大半年的快活时光。
“子房。”张父从门外走进来。
张良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张父看向张良手边那三坛酒,问道:“这酒哪来的?”
张良如实相告:“一个朋友叫人捎来的。”
张父没再多问,见张良面色郁郁,叹息着说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吃完了,我陪你喝两碗。”
张良点点头,与张父一起用过膳,取出一坛酒倒满两碗。
父子俩相对而坐,端起碗一饮而尽。
秦国大军节节逼近,百官还在日夜宴饮,常常有人带着满身酒气去上朝,实在不能要求他们能做出什么英明决策。这样的韩国,在秦人势如破竹的攻势下还能撑多久?
他们张家五世相韩,在这种关头却连话都说不上!
忠言逆耳!
扶苏送的酒有些烈,张良父子两人喝到第三碗,都彻底醉倒了。
就在张良这天酒醒之后,听人说韩王在宫中新建了个鞠球场,叫宫女们踢球给他看,住得离宫城近的人家时常能听见娇笑嬉闹的动静。
张良起身坐到琴桌前,久久没有弹出半声琴音。
过了许久,他站了起来,抽出挂在一旁的佩剑用力往下砍去。
他平日里十分爱惜的琴一分为二。
琴弦当即崩断,琴身也断成两半。
张良拿起剑鞘,将佩剑入鞘,抬头一看,张父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满含叹息。
张良哑声喊:“父亲。”
张父说道:“你带回的马还养在马厩,要用就去牵走吧。”
张良直直地看向张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