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乐阳长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记在心中,可更该谢的是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识,不过从旁路过,连他昔日所识的朋友都不敢在这种时候为他求情,却有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开口相救。
郑保觉得那是黑暗罅隙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尽管暖意仅有一丝,可流徙于寒冬中的旅人,却愿凭借着这一丝的暖意,相信世间的善和好,相信艳阳的春日不久便会到来。
他实是怀着一种无来由的欢喜来的。
可这位当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诉他——
我救你,目的不纯。
郑保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真正意识到姜雪宁说了什么时,心底便像是有什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怔怔望着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姜雪宁却问他:“失望么?”
失望?
或许算不上吧。
但总归有那么一点无法否认的落寞,毕竟他以为这位姑娘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郑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宁也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为何会将那句话脱口而出,大约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尔:“那你是来报恩的吗?”
郑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宁眉梢微微一挑:“现在呢?”
大约是因她的神情太过轻松,不自觉让人跟着放松下来,郑保觉着自己沉沉的心绪也莫名轻快了许多,凝望着姜雪宁时,才发现她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是他见过的眼神。
与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辙,在娇艳的表象下暗藏荆棘。
于是有刹那的恍惚:哪里一样呢?宫里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脸上糊一层又一层,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这位姑娘却是真真儿的,如此坦然地说,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宫内人人都如此坦荡,哪里来那些腌臜污秽?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来,眼眸弯弯像是两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后,若是不说,的确目的不纯;可既宣之于口,目的便很纯粹。”
姜雪宁点点头:“这倒也是,想施恩于你,让你为我所用么。”
郑保一怔,道:“您很坦荡。”
姜雪宁只咕哝一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虚伪的时候。”
但这话声音压得低。
她又续道:“毕竟听说郑管事是个老实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该交付给值得的人才是。我么,便是救了你骗你说是好心救你,往后你发现我不是这么个好人,那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你放心,我只在宫中待半年,老老实实也不做什么坏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处境不好孤立无援,所以想提前找个人照应,万一遇着什么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不知道郑管事愿不愿相帮?”
郑保习惯了宫里人说话说一半藏一半动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架势,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言语了,以至于听完这话后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没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却觉出一种怪异的悲哀。
入宫这许多年,他到底也是被这座皇宫给驯化了,以至于尽管没有害人之心,也恐隔墙有耳。
眼前这位姜二姑娘固然是在乐阳长公主面前说得上话,甚得殿下青睐,可宫中一朝尊荣一朝受辱的事情实不鲜见。
未雨绸缪又有什么错呢?
况且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对方都是救了他,郑保发现自己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又或是他的心告诉他,他不想拒绝。
西斜的余晖从阴翳的云层间泻出来,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又折出一抹红意,晕染在他清秀且犹带着伤痕的脸颊上,连眉眼都沾着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姜雪宁忽然发现这年轻的太监长得也是极好。
郑保思虑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确非想要害人,郑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帮呢?”
“竟然答应了。”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没想会如此容易,她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喜色,末了又反应过来,“我救你时目的不纯,可不是什么好人,也能算是你的恩人吗?”
郑保却注视着她笑:“有些事该是论迹不论心。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若是论心,世上焉有好人?
姜雪宁闻言,竟是慢慢怔住了。
这一刻,郑保觉得她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逃离的回忆之中,末了唇边竟晕出一抹笑来,于是那落寞的尽处便生出了几许明媚,甚至有一点与有荣焉似的骄傲。
她笃定地向他道:“有的。”
郑保愣住:“谁?”
姜雪宁莫名地高兴了起来,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才又停步,回转身时面上是灿灿的笑容,只道:“往后有机会带你见见。”
天光已暗下来,压着厚重的紫禁城。
可少女行走在宫道上的步伐却显得轻快。
郑保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也不知为何跟着便笑了起来,忽然便想:这般小女儿的情态,该是她的心上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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