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从蜀中,到江南。
外人眼中她或恐是不受宠的伯府庶女,温婉的任氏盐场少奶奶,甚至是会馆里以诚以信的尤会长,可在她眼底,她永远是那个一根筋的、认定了便对人掏心掏肺的傻姑娘……
姜雪宁觉得自己此刻的身与心已经分作了两半,反倒使她拥有了一种怪异的冷静。
她来到她身畔,轻轻地跪在那片血泊里。
然后伸手帮助她捂住那淌血已经变得缓慢的伤口,声音里有种梦呓似的恍惚,只是道:“芳吟,芳吟。我来了,没有事了。他们都去叫大夫了,周岐黄的医术那样好,你一定会没有事的。”
尤芳吟的眼睫低低搭垂着,在听见这声音时,终于缓缓抬起。
然而眼前却是一片的模糊。
姜雪宁背对着门口跪坐,她的视线也昏沉一片,就像是自己的魂魄已经被无底的深渊和索魂的地府拘走了一半似的,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样。
可她能分辨她的声音。
于是竟在这一刻,做出了往日般寻常的神情,好像此刻不是生离死别一般,低哑地唤:“二姑娘,你来啦。”
姜雪宁对她说:“不要说话。”
尤芳吟眼底渐渐蓄了泪:“刀琴没有骗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听,去找大夫,耽搁了时间,叫我见不着您的面……”
姜雪宁的声音已添了颤抖:“不要说话……”她的眼泪却突地滚落下来,润湿了她乌黑的眼睫,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东家!他拿走了我们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说了!”
这一刻,姜雪宁先前勉强堆积出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平静和冷静,终于被她笨拙的执拗打破,大声地打断了她。然而紧接着,瘦削的肩膀就抖动起来,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低哑下去。
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她一遍一遍重复。
“没有事的。你怎么会有事呢?盐场和商会,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还有那么多的生意要做,你怎么会有事呢?乖,别说话,不要哭,周岐黄很快就来了……”
可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竭力地仰起头,想要扼住住它们,不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看上去格外软弱。然而无常的悲怆,却似岸边的浪涛,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她。她不是那沙滩上的石头,只是趴在石头上的受了伤的水鸟,不断地被那凶猛的浪头按下去,整个浸没。
世界仿佛失去了根基。
她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稳,在与这汹涌浪涛一次又一次的搏斗中,她什么也没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断的指爪,还有那累累堆砌的伤痕……
姜雪宁克制不住地恸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将尤芳吟紧紧地搂在怀里,却只感觉到冰冷的寒意将她包裹,令她瑟瑟发抖:“不哭,不哭,会好的……”
尤芳吟弯着唇笑。
眼泪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
明明是行将离去的人,可却反而成了那个宽慰的人,试图以自己微弱的言语,留下一点力量:“芳吟本来就是会死的人,当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活着的这几年,都是芳吟不该得的。老天爷垂怜,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宁泣不成声。
尤芳吟却好像被自己话语,带回了当年。在她暗无天日的过往里,从没有见过那样明艳好看的人,也从没有遇到过那样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么也不看见,连黑也看不见……”尤芳吟有些费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虚空里,描摹什么,可却破碎不成样子,“那时候,我好像看见过一个人,她和我长得好像,一直看着我。后来您把我从水里救出来,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她乌黑的眼仁,倒映着窗纸上的光晕。
慢慢转动着,视线却落到姜雪宁面上。
她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无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轻纱似的声音叙说:“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过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过我……”
姜雪宁搂着她的手收紧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却压不住那一股骤然袭来的锥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没有用周寅之,当初的她没有办法救尤芳吟脱困离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会遭此戕害,横遭祸患!
命运兜兜转转,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着道:“没有,没有,你怎么会笨呢?你做成了那样大的生意,还来了忻州,筹备了粮草,连吕照隐那样厉害的人,遇着你都要吃瘪,任公子对你也赞不绝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没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渐渐褪去了。
尤芳吟觉得这一刻好奇妙,仿佛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生机,于是怀着一分希冀道:“也比那个人好吗?”
姜雪宁望着她。
她眼底便出现了那种幻梦一般的恍惚:“有时候,我会觉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尔出神,好像是透过我,看见了别的什么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个人出现,把我赶走。我不会算账,不怎么识字,不知道怎么做生意,也做不来那些算计,我好怕帮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
姜雪宁终于怔住了。
然后泪如雨下。
这一世除却上回与谢危,她从来不曾提及上一世的事情。那些都是应该埋葬在过往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见与上一世尤芳吟一模一样的那张脸,想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时,会有人从她细微的神态里发现端倪。
这个命苦的姑娘,是如此地细弱而敏感,却默默将一切藏起。
她想起狱中那盏点着的油灯。
想起灯下影绰陈旧的账本。
想起那个在伯府后院里长大的怯懦姑娘,忽然有一天来同她说,她要同任为志立契假婚,以便逃离京城,投入宽阔天地,去做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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