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几百胡人果然不堪一击, 辽州军队到了那李家庄后,不过一日半的功夫, 便把李家庄内那些胡人尽数砍去一般, 剩下投降的便捉了,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
这些胡人个个手上沾满了李家庄村民的鲜血,□□掳掠,十恶不赦,孟旭没讲什么狗屁的君子道义,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下马,废去那些壮汉持刀的右手,然后回身上马, 扬声道, “伤我大周百姓者,必让他血债血偿。然大周自有律法, 孟某不敢独断, 今日暂废胡贼一手, 待回城之后,必要他血债血偿。”
本来杀红了眼、几欲手刃胡贼的辽州将士们,被这一番话说的热血沸腾,举起手中沾了血的刀, 连吼数声,“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三千将士的吼声气势恢宏,传出很远,引得李家庄周边村落的百姓们都为之落下眼泪。
那已成俘虏的胡人, 也都两股战战,自知死期将至,后悔不迭。
待将士们安静下来后,孟旭才挥手下令,“下马,掘坑立墓,让李家庄村民入土为安。”
辽州将士回城那一日,街上挤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人,虽是中午时候,本该在家中围作一团用饭之时,可众人宁愿饿肚子,也要看着将士们押送胡人进城的场面。
胡人骚扰辽州百姓,在以往可是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更有甚者,胡人兵力最强盛之时,曾攻进辽州城内。
因此看到那些曾经挥舞着屠刀的狰狞壮汉,犹如待宰的牲畜一样被捆得严严实实,跟在辽州将士的马后,步履蹒跚,不着鞋履,每走过一步,便留下一个血脚印。
百姓们心里没有半分同情怜悯之意,连已经知事的孩子,都觉得内心畅快。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猛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到其中一个俘虏身边,狠狠一口咬了上去,那胡人失声痛呼,仔细一看,老妇竟是活生生咬下了那胡人的一块肉。
“就是你,你欺我女,杀我子,老婆子恨不得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老天有眼,天理昭昭,你的报应来了!”老妪狠狠啐了胡人一口,恨意难消。
本来要来拦她的将士见状,不由得偏心眼按住那俘虏,任由老妪对他拳打脚踢,以消心头之恨。
待捶过数拳之后,老妪热泪两行,仰面长哭,“老天有眼啊!我的儿啊,我的姚姐儿啊,害了你们的胡贼,就要去给你们磕头了!”
老妪之声虽沙哑,却犹如一道利剑一般,直直刺到围观百姓心中那隐秘的伤口上,忽然之间,路边围观的百姓全都涌了上来,发泄着自己内心的仇恨。
将士们一开始还未动手阻拦,直至见俘虏呼痛声减低,才费力拨开百姓,将俘虏带离人群,关进死牢之中。
这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的场面,直接把今日来迎将士的文官给吓了个好歹,有的冷汗直流,后背汗涔涔的,不由得想到自己,若是哪一日因着自己往日做过的那些事下了大狱,只怕也会落得与这俘虏一般下场。
没做过亏心事的尚且还好些,那些做过亏心事的,却是扎扎实实吓破了胆子,自此之后不敢再犯。
金银财宝也要有命花,美人娇娘也要有命享受,端看刚刚百姓那嫉恶如仇的模样,州牧、通判、参事任其发泄的态度,这些官员们就打定主意了,小命要紧!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辽州百姓发现,辽州上下鱼肉百姓的官居然一个都不剩了。
当然,这是后话。眼下摆在顾通判和孟参事面前的,不是如何处置俘虏,俘虏难逃一死,不过是看什么时候死罢了,让他们为难的,是李家庄唯一剩下的那李家稚儿的去处。
孟旭从李家庄离开之前,去了一趟县衙,见到了那刀下逃生、出来报讯的李家稚儿,看上去瘦巴巴的,很黑,看上去就更瘦了,本以为至多不过五岁,哪晓得问了知情的人,才知道这孩子竟有七岁了。
大概是吓到了,从被送到县衙的那一天起,这孩子除了说了李家庄被胡人屠了之外,将近两个月,再没人见他说过第二句。若非那日他开了口,只怕众人都要怀疑他是哑巴了。
想想也是,亲眼看着亲人惨死,目睹全村惨死,不过一个稚儿,还能跑了几十里路报讯,已经称得上一句有勇有谋了,万幸这孩子半路没冻死了去。
孟旭一心软,想到这孩子再无半个亲人,便把人带了回来,想着能安顿好这孩子。
可带回来了,他便也愁上了。
他想过带回自己家,可妻子商云儿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一个孩子,还是个性子执拗、不肯开口的孩子。
想来想去,他就盯上了顾衍,在他心里,顾衍的妻子姜氏可算得上是难得的贤妻良母,顾府还有两位小少爷,这李家稚儿最是要与同龄的孩子玩在一块儿,才能解开他的心防。
孟旭满含期待看着自己的同僚,语气诚恳道,“顾兄,这孩子要拜托你了。”
顾衍什么时候大发善心过,他很怀疑,孟旭对他有什么误解,把他当成大善人了吗?他轻挑眉头,刚要开口,却瞥见自顾自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李家儿,黑黑瘦瘦的模样,让人怀疑一阵风便能吹跑了,和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崽子相差太大了。
一开口,话已经变成了,“他叫什么名字?”
孟旭见他没拒绝,便知道有戏,忙道,“我也不知道,我问了一路,这孩子愣是没开口。李家庄所属的那县里的县令说,孩子还小,家里没给上户籍,所以县里也没弄清楚,他叫什么。”
顾衍微默一刻,开口道,“替他找好人家后,便来府上领。”
孟旭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顾衍这是答应了,忙不迭道,“你放心。我一回去就去找!”
于是,就这样,顾衍回府的时候,领了个黑黑瘦瘦的小孩儿。
姜锦鱼出来迎顾衍的时候,便见那黑黑瘦瘦的小孩子跟着他身后,也不用大人牵,步子迈的稳稳的,眼珠子黑黝黝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嘴唇紧紧抿着,干得起了皮。
莫名的,那一刻,姜锦鱼就恍惚觉得,自家相公这是捡了只黑油油的小流浪狗回来,黑黑的眼睛里全是戒备。
还是只很有警惕心的“小狗儿”。
等让人带着黑小孩儿去洗澡之后,姜锦鱼才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顾衍把这孩子的身世一说,姜锦鱼听得眼泪汪汪,恨恨道,“那些胡贼也太坏了!抢粮食就抢粮,干嘛要杀人!”
顾衍听了沉默,这一点也其实是他最厌恶胡贼的地方,为了活下去来抢粮食,尚且可以理解。可把一个村庄的人都屠尽,一个不剩,就绝非只是为了抢粮食,而是为了泄愤。
等晚上用晚膳的时候,瑾哥儿和瑞哥儿就发现,家里多了个小哥哥,比他们大点儿,也比他们高,但是瘦瘦巴巴的,还不说话。
瑞哥儿自以为大家都没看他,便凑到哥哥身边,小声道,“哥哥,他怎么不说话?”
说完,就发现他口中的小哥哥朝他瞥了一眼,眼珠子黑沉沉的。
瑾哥儿没瞧见,拉了拉弟弟,训话,“食不言寝不语!夫子今天刚教的!”
小孩子们的眉眼官司,姜锦鱼权当没看见,都是小家伙麽,闹一闹就成了好伙伴了,做大人的真插手,反倒还好心办坏事,实在没必要。
等用了晚膳,瑾哥儿和瑞哥儿要跟着爹爹去复习今天上课的内容,姜锦鱼便领着李家儿去刚收拾好的房间。
进了门,姜锦鱼含笑柔声道,“收拾得匆忙,要是哪里住的不舒服,跟姜姨说,知道麽?你想找姜姨,就跟院子里的姐姐说,她们会领你来见姜姨的。”
面对姜锦鱼的话,李家儿却只是眨眨眼睛,一声不吭,仿佛打定主意要坐实了自己哑巴的身份一样。
姜锦鱼也不逼着他开口,又跟他说了在哪里如厕、洗漱跟谁说、早膳有人喊等事宜之后,便伸手摸摸他的脑门,含笑道,“那姜姨就先走了,早点睡。”
门嘎吱一声关上,李家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按着方才姜锦鱼说的,洗漱之后,吹灭了灯,爬到床上直挺挺躺下。
入目是蓝色的帐子,跟家里娘经常穿的那件蓝色棉袄颜色很像,但是这料子看上去就贵了很多,娘一定不舍得买,只会摸一摸,买了要被奶骂的。
他直直的望着帐子,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些画面,壮硕的胡人提着砍刀,凶神恶煞迎面一刀,奶一把把娘退了出去,然后娘就倒在血泊里了。
血流得特别多,而且好像是温热的,他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踩在奶和娘的血上,脚底好像被灼了一下。
顿了顿,李家儿忽然又想到了把自己带回辽州的孟大人,和把他带回家的顾大人。
他其实能感觉得出来,孟大人说他的去处的时候,顾大人不是很想收留他,但他还是同意把他带回了家。
他其实一点也不讨厌顾大人家里的两个弟弟,因为他没有弟弟,他以前最想要一个弟弟了,但是爹死了,娘生不出弟弟了,他要做个男子汉,要保护娘。但他其实还是很喜欢弟弟。
叫瑾哥儿的弟弟白白净净的,还会给他夹菜,很乖。叫瑞哥儿的那个弟弟,有点淘气,但是肥肥的小脸,他很想伸手捏一捏,一定很软。
然后,还有“姜姨”……
顾大人的夫人给他的感觉,像太阳底下晒过的棉被,蓬蓬的,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第109章 李思明
府里多了个人, 最乐呵的便属瑞哥儿了。
他是打小贪玩的性子,见到新来的小哥哥, 总是忍不住上去逗他说话, 虽然从来没成功过。
吕老先生摇头晃脑念过一段千字文,忽的眼角瞥见瑞哥儿面上嬉笑着,放下手中的书,捋着胡子,道,“顾瑞,方才为师所念的那一段,你照着书念一遍。”
瑞哥儿直接傻了, 他刚刚在逗旁边的李家儿, 哪知道夫子念到哪里了,旁边的瑾哥儿倒是着急着, 可瑞哥儿支吾了一下, 还是垂着小脑袋认错了, “学生方才走神了,请夫子责罚。”
吕老先生见状,沉着脸色道,“那好, 念你年幼,为师也不罚你板子了。就罚你站着听课,直到散课。”
瑞哥儿垂头丧气的,老老实实站着, 一直到散课之后,吕老先生蹒跚着离开,他才满脸郁郁坐下了。
瑾哥儿心下纠结,又心疼弟弟被罚了,又怪他不好好听课,但到底心疼多些,走过去安慰道,“别不高兴了,娘做了芙蓉糕,等会儿让你多吃几块。”
瑞哥儿还是提不起劲儿,他虽然淘气了些,但还是第一次被夫子罚。
瑾哥儿也没法子,毕竟是自家弟弟,手足兄弟,就是蠢了点,他也得护着,于是便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回到后院这边。
兄弟俩一进门,姜锦鱼就发现了兄弟俩不对劲,平日里活奔乱跳的瑞哥儿跟蔫了的小白菜似的,垂头丧气,瑾哥儿呢,则时不时看弟弟一眼,似乎很担心他。
姜锦鱼笑盈盈把儿子们招呼到身旁,一手揽一个,抱进怀里,“这是怎么了?早膳时候不还是好好的,闹别扭了?”
瑾哥儿没开口,眼神担忧的看着弟弟。
他其实很喜欢弟弟,虽然弟弟经常哭哭啼啼的,脾气又娇,但是他跟弟弟是同母兄弟,是这天底下最亲近的兄弟。
瑞哥儿倒是不知道哥哥的担忧,被娘一搂进怀里,委屈劲儿顿时上来了,眼泪吧嗒的掉,抽抽噎噎道,“孩儿……孩儿不听话,被夫子罚了。”
姜锦鱼听了前因后果,就见说完了的小儿子仰着脸,一副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样子,柔柔一笑,轻轻揉揉小儿子的脸蛋,温柔取过帕子给他擦了眼泪,“好了,不哭了,娘都知道了,不怪瑞哥儿。你还小麽,有时候犯了错,只要知错就改,那还是好孩子,还是娘的乖宝宝。不管是娘还是爹爹,都不会责怪你的。你跟哥哥都是娘和爹的乖宝宝。”
哄好了两个小家伙,等秋霞把芙蓉糕送上来,姜锦鱼便一人亲了一口,笑眯眯道,“好了,去吃芙蓉糕吧。昨儿瑞哥儿不是说想吃了嘛。”
把两个小家伙哄好了,又陪着用了午膳,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儿子们去午睡了。
见儿子们都睡得香甜,姜锦鱼轻声出了门,径直往后院的客房去了。
明明都在后院,相隔也不太远,但莫名的,客房的小院就冷清了不少。姜锦鱼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微微皱了下眉头,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姜姨来了,能进去麽?”
等了不到一会儿,门就嘎吱一声开了,黑黑瘦瘦的李家儿站在门内,黑黝黝的眼眸,在昏暗的房间内,透着丝阴郁。
姜锦鱼微微一怔,轻声道,“怎么不点灯?吃过午膳了嘛?合不合胃口?”
这孩子到府里来之后,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若非早知他不是小哑巴,姜锦鱼早就请了大夫来了。
所以小家伙不回答,姜锦鱼也不觉有什么,只是把他当正常人一般,该问就问,该说就说,太小心翼翼的,反而显得这孩子格格不入,是个异类一般。
进屋拨了拨烛芯,见屋内亮堂了些,姜锦鱼仔细打量了一下李家儿,伸手把直楞楞站着的人拉到身前,从袖子里取了瓶药膏出来,用小玉勺挖了些白色膏体,在掌心搓了一下,淡淡的药香味便隐隐约约地透出来了。
“伸手。”姜锦鱼一句话,李家儿怔了一下,犹豫着把手递了过去。
姜锦鱼把拿生了冻疮、肿的似萝卜的小手握在掌心,把药膏抹上去,等涂抹匀了,才松开手。
她把那药瓶搁在桌上,道,“以后每日涂两次,早起洗漱之后涂一次,晚上睡前厚厚涂一层,平时觉得痒,也别去挠,很快就会好的。”
说完,果不其然没得到回应,姜锦鱼也都习惯了,起身准备出去。
刚一转身的功夫,忽的听见了沙哑的声音,大约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有些凝滞,说的不是很流畅,但吐字很清楚。
“我不是故意害弟弟被先生罚的。”
姜锦鱼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直不肯开口的李家儿居然说话了,她转身,便直直看到那孩子纯黑眼睛里的忐忑,以及患得患失的不安。
心就跟被捏了一下一样,她蹲下.身子,目光直视着目露不安的李家儿,伸手摸了摸他瘦弱身子上显得有些大的脑袋,语气温柔道,“姜姨知道,弟弟也没怪你。没人怪你,不是你的错。”
想了想,又道,“你能不能告诉姜姨,你叫什么?”
“明哥儿。”
“阿娘唤我明哥儿,因为我是天明的时候生的,家里没给取大名。”
姜锦鱼笑盈盈念了一句“明哥儿”,随后道,“没事,那我就喊你明哥儿。至于大名,我请吕老先生给你取一个。”
明哥儿攥了下手心,鼓起勇气,“我想让夫人给我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