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楠苏伊
一滴眼泪自陆时秋眼角缓缓落下,一颗接着一颗,怎么都擦不尽。
陆时春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几颗冰凉的水甩到他脸上,他随手抹去,发现手上有些冰凉,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窗边射进来一束月光,照到陆时秋半边脸上,陆时春清晰得看到三弟盖住半边脸颊的手微微战栗着,他不时的啜泣声已经变为了再也压仰不住的嚎啕大哭。
他三弟哭了?
陆时春印象里只记得三哥在那次暴风雨出事后哭过一回。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得三天三夜。出来后,整个人就变了。
后来他三弟有了唯一的女儿囡囡。他三弟待囡囡如珠如宝,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人们说,当你执念是什么,你的弱点就是什么。
别人的弱点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三弟的弱点就是囡囡。
要是囡囡没了,他三弟一定会疯。
陆时春坐起来拍拍他三弟的肩膀,“三弟,囡囡一定会没事的。你已经累了一天一夜,睡会吧。等天亮,我们继续找。”
陆时秋侧卧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哭声渐渐减弱,但其中的悲苦却不见减少,那是一种自灵魂深入发出的哀嚎,充斥着绝望与无助。
陆时春的心跟着揪成一团。
第二天醒来,鹅毛大雪自空中簌簌而下,树上,屋顶上,地上,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被厚雪掩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变成银装素裹。
陆时秋把三丫托付给顾家人。天太冷了,陆时秋担心把孩子冻着,今天不打算带三丫一起去找人。
而县城,他也不认识旁人,只能托付给顾家。
顾家人倒是一口答应了,“你们尽管去找。三丫留在我们家,一定会照顾好的。”
两人谢了又谢,刚从顾家出来,就见三丫从家里跑出来,两人刚好碰上。
三丫扑到陆时秋身上,“爹,我跟你一起去找妹妹。”
陆时秋抚了抚她的脸,小孩子特有的细滑皮肤,此时已经逡了,上面有一道道小口子,那是被风刮擦时留下的。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陆时秋就算没办法把她当亲女儿,对她也有几分感情。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三丫乖,天太冷了,你待在家吧。”
三丫握住他的手,眼神执拗,“爹,我不冷。我跟你一块找妹妹。我见过那两个人贩子,我肯定能认出来。我想早点找到妹妹。”
她昨晚梦到人贩子把妹妹随意丢到冰天雪地里,妹妹被大雪盖住,他们走在身边都没看到。
后来,她踩到了妹妹的手,露出了妹妹冻得铁青的脸。就在这时她被吓醒了。醒来后发现,爹和四叔都不见了。
陆时春走过来,“三弟,带着三丫吧。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有她帮忙认人,或许很快就能找到人贩子。”
陆时秋想了片刻,抱起三丫,用身上的大棉袄把她裹在怀里,“要是冷或饿,一定要跟我说,知道不?”
三丫靠在他怀里,眼眶湿热无比。
陆时秋到了县衙,这次衙役比昨天多了三倍,可惜个个没精打采。
看到陆时秋,这些人没有好脸色,全都怒目而视。
陆时秋咬咬牙给每人发了五两银子,请他们帮忙找人。
衙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却也不急着找,而是先去买包子填饱肚子。
陆时秋心里着急,主动接口,“我去买吧。你们先去找人吧。”
衙役看了他一眼,打着哈哈,“不急。冰天雪地,先到饭馆吃热汤。”
陆时秋握紧拳头,冷冷地看着他,“大人就没收到县令大人的指示吗?还是说他想得罪顾家人?”
这些人明摆着是想拖延时间。陆时秋心急女儿,只好扯出顾家大旗吓退他们了。
衙役毫无惧色,淡淡瞄了他一眼,“小兄弟,可我记得你姓陆家吧。”
说完,也不理会陆时秋,招呼其他人吃饭去了。
陆时春拧着眉,不明白昨天还算尽心的衙役,今天怎么就变了副样子。
陆时秋在后头,恨得咬牙切齿,“顾永旦没有跟我们来,他们就懈怠了。”
陆时春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咱们去请他吧?”
陆时秋心里不想麻烦顾永旦,可他也知道不去不行。要不然这些衙役根本使唤不动。他咬了咬牙,“我去找。”
陆时春点头,“那你快去。我在这边等你。”
陆时秋给他塞了一锭银子,陆时春推辞不要,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我带着钱呢。”
陆时秋坚持要给,“你那点钱哪够。你们先去买包子。三丫还饿着呢,我随后就来。”
陆时春点头答应了,低头装银子的时候,发现三丫一直看着他
陆时春随手抓了几个铜板塞到她衣兜里,摸摸她的脑袋,“这么小就知道钱的好处啦?”
三丫抿了抿嘴没说话。
她只是有些疑惑,她爹刚刚花出去那么多银子,为什么那些衙役还是不愿帮忙找人呢?
陆时秋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顾家。
他到的时候,顾家人正在吃饭。
陆时秋有些赧然,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顾永旦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边站起来边往嘴里塞包子,“那我现在就跟你去。”
其他人也连连催促,“快去。哎,可怜见的。”
顾永旦一出现,这些衙役的态度全部变了,喝了半碗的粥也不要了,手里的包子往兜里一塞,“快点出发。挨家挨户搜,务必找出人贩子。”
“是!”
顾永旦担心他们再偷奸耍滑,咬咬牙跟着一块搜人。
尽心是尽心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衙役太不专业,还是那些人贩子太刁钻。
一连找了两天,将县城家家户户全部搜了一遍,愣是没有发现人贩子的踪迹。
明天过年,哪怕顾永旦这样的身份。也不能拦着这些衙役,不让人家过年。
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的方向走,路上顾永旦也不知踩到什么,跐溜一声,整个人滑倒了。
陆时春眼急手快把人扶住,“顾兄,你还好吧?”
顾永旦低头一瞧,他右脚的靴子前面开了一道小口。
他看了眼其他人,陆时秋和陆时春的棉鞋早就泥泞不堪,鞋面上还落了一层厚厚积雪,两人急着找人,一整天居然愣是没顾得上弹一下。
顾永旦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我没事。”
鞋子一旦开口,走路就会发出啪嗒响,冷风透过小缝灌进鞋里,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忍痛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陆时秋抿了抿嘴,心中一万次感激顾永旦的帮忙。
虽然他们是邻居,却并没有多少情份,对方能这么帮自己,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情意。
他侧头看了眼旁边的大哥,整张脸被吹得皱巴巴,颧骨处一抹山里红,那是被冻出来的。
陆时秋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他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这世上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无条件帮助他。这照亮他平时不自身宽敞心胸,也让往日自私的他难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功利。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关于他,女儿,妻子,家人,朋友,邻居。反思太多太多方面。
他现在脑子不转,他整个人会疯掉。
到了家,陆时秋向顾永旦道谢。
顾永旦浑不在意,“初一,我再跟你一块去找。你在家歇一宿吧,你眼里已经看不出眼白了。”全是红血丝,可见这些天根本没睡,都熬着呢。
陆时秋抿了抿唇,应了。
这是陆时秋过得最清冷的一个年。
没有美酒佳肴,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大哥和三丫陪着他。
陆时秋心情跌落谷底,可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从炕上爬起来,“我去买包子。今天是过年,咱们吃不了好的,也得吃饱肚子。要不然一整年都得挨饿受苦。”
陆时春把他推回炕上,“你睡着吧。我去。”
陆时秋摇头,坚持要自己去加,“大哥,我待不住。只要一静下来,我满脑子都是囡囡。”
陆时春无可奈何,只能随他。
陆时春闲着无聊,到灶房烧开水。三丫安静得蹲在灶房烤火。两人沉默着,除了锅开发出的咚咚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几天,三人天天往外跑,每每回来,棉鞋早就湿透,陆时春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脚上已经长了冻疮,一接触到热气,就痒得厉害。他和三丫一人一盆热水泡脚。
他一边泡脚,一边烘烤棉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时春肚子饿得直打鼓,陆时秋还没回来。
陆时春皱着眉,站起身,“三丫,我去找你爹,你一个人在家,好不好?”
三丫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陆时春想了想,放她一个小孩在家好像也不怎么合适,便指着隔壁,“要不你去顾家吧。”
三丫执拗地摇头,“今天过年,我想跟我爹在一起。”
陆时春:“……”对视一眼,他发出这些日子的第一个浅笑,“好。”
两人换上新烤过的棉鞋,往小吃街走去。
今天过年,许多店铺都关门了,那么长的小吃街,居然只有一家包子铺还开着。
陆时春没看到陆时秋,有些担忧,上前寻问摊主,“请问大爷,刚刚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来买包子吗?”
摊主点头,“有啊。”他气急败坏道,“刚刚他要八个包子,正要掏钱的时候,不知看到什么突然跑了。”接下来就是摊主喋喋不休骂声,“大过年的,他还寻我开心。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陆时春打断他的话,“你看到他往哪里去了?”
摊主指着斜对面,“往那条巷子去了。”
陆时春买了四个包子,给了三丫两个。
两人早就饿了,边吃边走。这条巷子也能走回家。但平时他们都是走前面那条巷子的。那边路更好些。
而这条巷子有些泥泞,但今天似乎很多人走,脚印也很多。
陆时春停下来,望了望,难不成三弟是遇到熟人了?这么多户人家,三弟进哪家了?
他牵着三丫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探头朝人家院里瞅。
两人边吃边走,风雪很大,刚拿出来的热包子,风一吹就凉了。可两人实在太饿了,只能含着风雪咬下去。
两人没一会儿就把包子吃完,就在这时,三丫拉了下陆进冬的袖子,“大伯,你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