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春景
桑弘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貌似有些早起的精力不济,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只不过是少年人常见的贪睡而已。一见到陈嫣便精神起来, 笑着道:“翁主又去海边做早课了?起的真早!”
陈嫣倒不觉得很早,理所当然道:“日落就寝,睡到了时辰便自然足够了, 再睡不着!早起一点儿也不辛苦。”
早睡早起真是一个宇宙级别的真理。
桑弘羊:呵。
谁都知道早睡就能早起,问题是还不是有那么多人无法早睡, 从而更不能早起。或者一日早睡早起容易, 难的是一直早睡早起!公元前的西汉在陈嫣看来自然是没甚娱乐活动,还不如早点睡觉, 可是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事实上没办法早睡早起这又是一件‘古已有之’的事情, 在先秦时期, 最为有名的大概就是孔子的学生‘宰予’了。所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其中的宰予就是这个宰予了。
孔子曾因为宰予白天不上课,而是睡大觉发出了流传千古的感叹‘朽木不可雕也’!这位宰予兄也因此闻名后世。
之所以白天睡大觉,自然不是怎么睡都睡不够,而是没办法做到早睡早起!
不过这个问题大部分也只存在于上流社会,至少是稍微有点儿闲钱的,不然晚上不睡觉能干嘛?数星星吗?数星星也就是偶尔为之,哪能天天来!
此时连弄个蜡烛、灯油的都费劲,天一黑,实在无事可做。
公孙弘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两个学生安静——他倒是不太介意陈嫣来得稍晚一些,一则她并未迟到,二则她也不是玩儿去了,而是做了一趟早课。说实话,他自己也亲见过一次陈嫣做早课...颇受触动。
说起来他刚刚开始读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有精气神,海边牧猪,一边照看猪,另一边还得读书,看到精彩触动处,心潮澎湃!如今读书的环境比之当初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原本的那股子精气神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既然你们都来了,今日便开始上课。”随着公孙弘宣布上课,桑弘羊和陈嫣肃然了神色,今天的课程就开始了。
公孙弘是儒生,儒生的标准教材有《诗经》、《周易》、《春秋》(《公羊春秋》)、《论语》、《尚书》等等,这和后世有些不太一样,比如《孟子》,原本是四书五经之一,但在此时孟子还远未达到‘亚圣’的高度,并不受人重视,儒门也就没有将《孟子》放在重要位置。
而这些教材有很多也不是儒门的专有教材,像是《诗经》、《周易》之类,其实很多学派都会学习,算是上古贤人留下的共同财产,不同学派学了去,有各自侧重的解读。
当初公孙弘学的是这些,此时教给陈嫣和桑弘羊的自然也是这些。
陈嫣和公孙弘虽然年纪不大,但基础都已经打下了,公孙弘也就不必从头开始。所谓给二人讲课,往往是一篇一篇地教,但教的很深!一个课题开始挖掘,就会追到很深入的地步,而不只是断句、背诵、释义这样。
今日说的是《论语》‘八佾’一章,公孙弘接上回,开篇即道:“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一开始只是说明这段的背景,牵连出当时的历史,然后又说起这句话所体现的孔子的思想精髓和本质。到了这一步,桑弘羊和陈嫣就不再只是听听了,而是会积极地参与讨论。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公孙弘所设想的课堂并不是如此,他也是第一次做老师,课堂情况自然是仿照自己曾见过的来。据说孔子当年会在课堂上和学生进行讨论,课堂氛围相当活跃,但这种情况在如今已经相当罕见了!现如今的老师对于学生来说就是天,他们负责讲课,学生只负责听,课后提出问题,老师心情好,而且还挺喜欢这学生的话就会作答。
觉得不公平?那就不要读书了!
这个时代的知识就是如此的宝贵,而且老师和学生两者之间地位极其不对等!手握着知识的老师面对学生,那是占有绝对优势的,这可和后世完全不一样!
而且也是由于知识的可贵,人们认可知识对一个人内在灵魂的作用!父母生子女躯体,而教授知识无疑是一个人灵魂上的再生!恩同再造并不夸张!大概也是因此才会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的说法吧!
老师都已经教导学生知识了,那么学生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有什么问题吗?
从此时的观念来看,毫无问题!
而公孙弘的课堂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陈嫣的影响!不说她曾经经历的课堂了,就算是在太子宫上课,以及天子大舅辅导功课、窦婴表舅开小灶的时候,她的课堂也是有问有答,讨论氛围空前的好的!
她对于课堂的认知,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普通课堂能有的!
那么,当两者矛盾的时候她怎么选?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更加适应的那种!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她确实比公孙弘认为的好说话,但这不代表她会随便别人怎么来。第一,她觉得她已经适应了的上课方式更好(不论是处于她自身的角度,还是这个时代其他学生的角度,唯一因此所累的只有老师,但陈嫣显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妥协的念头...话说老师用心教导学生,这有什么问题?陈嫣的思维决定了她在这件事上理直气壮)。
第二,就算有必要和这个时代的其他课堂‘和光同尘’,那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是一种聪明没错,可真要事事如此,这人过的也是够辛苦的。
陈嫣表示想要课堂活泼一些、有趣一些、包容一些,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就连公孙弘本人也是如此!
说实在的,陈嫣平常上课认真、学习勤奋,对他这个老师也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对老师当然尊重,不论时代变迁,这一点是相通的)。这样看起来,陈嫣就算是个普通身份的学生,也该是老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了。
哪里都好反而会让公孙弘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毕竟来做陈嫣的老师,得了许多好处,就做好了一些方面会不那么好的准备。
陈嫣这时候显露出一些‘任性’这倒是让人生出了一种‘正该如此’的踏实感...为天子所爱重的不夜翁主,这样倒也寻常。
反正从陈嫣开始在课堂上和公孙弘这个老师讨论,而后桑弘羊也极有眼色地加入,课堂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桑弘羊翻阅着《论语》,忍不住道:“儒家、法家、道家,这些道理竟是全然不同的了——孔子之意,礼是国家之本!天下莫重于礼。但老子却道‘礼者,道之贼,德之寇,而乱之首也’。法家更是轻视礼,所谓‘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先贤们各有主张,倒是让人无从下手了!”
说实话,这也就是这个课堂了!换成是别的儒家课堂,说出这样的话,此时已经被老师赶出去了!而这也是桑弘羊的聪明之处,他敏锐地看出了陈嫣对课堂的主导作用,所以他大可以畅所欲言!
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陈嫣的‘权力’在起作用!若只是陈嫣的权力,桑弘羊尚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毕竟,陈嫣因为身份的关系,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公孙弘也只能接受,但他桑弘羊却没有这等好事!真要是得罪了老师,就算没有大问题,也有的是小处的难受!
桑弘羊早就在嘻嘻哈哈的时候看明白了,这课堂上的三个人,一个老师两个学生,上的儒家的课,老师也是儒生!表面上是个儒门了,然而真实却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儒门信徒!
公孙弘其实是实干派,儒家的学说对于他来说只是工具!话说这一点倒是很对桑弘羊的胃口,因为他也是个比较实际的人。真要是一个整天唠叨礼教的儒生老师,他也会很头疼的!
而桑弘羊呢,他是个法家爱好者!就算跟着儒生老师学习,也不忘研习法家典籍。缺少老师的话就和陈嫣一起讨论不懂的地方,真理越辩越明,他们都是有思想的人,慢慢也能有些意思!
要是两人讨论也不能有个结果,还可以等着陈嫣写信!陈嫣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往长安送一次信。其中主要是积攒了一段时间的、给天子大舅等人的信件,现在她正式读书了,向长安那边曾教过她的博士们讨教也是顺手的事情。
课堂上的最后一人,陈嫣可能是个杂家,什么都学!她不只是对哪一家都感兴趣,更让人不解的是,她好像哪一家都不怎么讨厌——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加少见!
有这么三个人的课堂,桑弘羊才真的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从心底里在意——老师公孙弘最多也就口头训斥,实际上却不会因此真正厌恶他。
果然,公孙弘见桑弘羊公然在儒家课堂上‘唧唧歪歪’,拿出了儒法道三家的说法,而不是直接站到了儒家这边,也不过就是责备的看了他一眼,实际上的行动一点儿也无!
桑弘羊嘻嘻地笑了起来。
陈嫣心里同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关于这种争论,也不是桑弘羊第一个提出,各家道理的争论其实很早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拿出来说而已!比如说一个纯粹的儒生,他当然是坚持自己的道理的,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疑问。
陈嫣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然后才道:“吾只说些拙见——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先打了个预防针,陈嫣才接着道:“道家持的是道义,认为人与人之间以道相交,大到国家也可如此。只是后来失‘道’,不得不转向‘德’,以‘德’来进行约束。而等到德也无用后,又有‘仁’!‘仁’无用,最后则求于‘义’,这一切都不再了,国家才用‘礼’去约束,所以说道家轻视‘礼’,因为这是等而下之才去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