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他原本,不需要韬光养晦,隐忍求全的。
慕明棠想得不知不觉有些远了,谢玄辰阖着眼睛,忽然问:“你看着我叹什么气?”
慕明棠没料到他忽然说话,都被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直勾勾盯着谢玄辰看。她连忙坐正了,说:“没什么,我就是为以后担忧。这些太医虽然住在我们府上,可其实还是皇帝的人,香料给他们未必保险。我们又出不去,这可怎么办?”
慕明棠经历过人情冷暖,最是知道人心脆弱,千万不要去考验人性。慕明棠可以用金银收买张太医,让他悄悄给谢玄辰看病,可是辨认香料这么大的事情,慕明棠就不敢试了。
万一张太医起了什么心思,将这件事告诉皇帝,他们就全盘皆输了。这可能只是万中之一的几率,可是慕明棠和谢玄辰如今,连这万分之一都不能赌。
“总是有办法的。”谢玄辰对此倒十分平淡,“马上就除夕了,他肯定要让我过新年,至少这两个月内,不必担心任何事。”
慕明棠都被他这种淡定的态度震住了,惊讶问:“真的?”
“真的。”谢玄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复又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声,“你不必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是……”慕明棠现在算是明白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什么感觉了,她忍不住坐起来,往谢玄辰的方向挪了挪,“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些香料是什么吗?你昨天忽然发病,正好是昨天点燃了香球,而且我前脚发现了香熏球,后脚研香的侍女就落水死了。这一切也太巧了。”
谢玄辰虽然闭着眼睛,其实他脑子里的画面一刻都没有停息。他怎么会不想知道,他太想知道香熏球里面的残料是什么,有何功效,从何时开始的了。
谢玄辰记得就在这张床上,也是一个黑夜,慕明棠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那时候他不想听,也不敢听。
他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希望,最后却发现一切真的是他干的。索性,最开始便抱有最坏的打算,再差,也不会比手刃亲友更差了。
但是现在黑暗中燃起一个微弱的火星,他的寝殿里有烧过的香熏球,时间种种和他发病十分吻合。他也忍不住生出一个卑微的企望,或许,真的是外物操纵?
谢玄辰一下午都被这个猜想折磨得心神不宁,鲜血淋漓。他不敢抱有希望,可是又忍不住盼望这是真的。如果真的是外物控制,或者诱发,那就说明他的病是可控的,他也许能够活下去。
旁人习以为常的明天,对他来说,是无法触及的奢望。
慕明棠描述的那些生活景象,他觉得很美,可是从来不敢在里面放入自己。但是现在,谢玄辰生出一个卑微又大胆的奢望。
谢玄辰心里越是急,就越要强迫自己沉住气。他不想给慕明棠虚幻的希望,所以他不敢流露分毫,绝望太久的人,其实是惧怕希望的。谢玄辰尤其不敢让慕明棠失望。
谢玄辰宁愿把一切都压在心底,或许直到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谢玄辰才敢以平静的,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许诺慕明棠未来。
慕明棠说完自己的疑虑后,发现谢玄辰一丁点波动都没有,平静如初。慕明棠不由怼了谢玄辰一下:“你怎么还在睡?”
“不然呢?”谢玄辰口气依然平淡无波,“无论真相如何,今夜总是要睡觉的,那还急什么。”
慕明棠皱眉,她总觉得这是歪理邪说,但是莫名地无法反驳。慕明棠又盯了谢玄辰一会,油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
看看人家,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这才叫宠辱不惊,这才叫大将风范。相比之下,她实在太急躁了。
然而再怎么暗示自己稳住,慕明棠也没法不急。她说道:“今天那个仵作说侍女是失足落水死的,今夜他们肯定把尸首带走了,以后我们再找来仵作也没法验了。线索眼看就失去一半,这可这么办?”
“谁说没法验了?”谢玄辰忽然睁开眼睛,说,“哪需要再找仵作,我就足够了。”
慕明棠忽然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期待地凑过来。但是谢玄辰又闭住眼睛,居然不肯说了:“睡觉吧,你想知道我明天再告诉你。睡前听这些你会吓得睡不着的。”
“明天?”慕明棠眼睛都瞪大了,“你现在不告诉我我才是睡不着。快说,你发现什么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听这些做什么。”
慕明棠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解谜到一半不肯说了,这简直是存心刁难人。慕明棠急的抓心挠肺,干脆爬过去摇他:“你快说,你不告诉我,我让你也睡不成!”
谢玄辰怎么会把慕明棠那点力气放在眼里,他纹丝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正待换个姿势继续,膝盖不知道怎么压住衣摆,竟然猛地朝谢玄辰身上栽来。
谢玄辰本能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眼中精光锐利,哪里有任何睡意。谢玄辰睁开眼才反应过来不对,这不是在战场,朝他扑过来的也不是敌人,然而多年习武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反射,谢玄辰立刻收回手上的力气,但还是晚了一步,慕明棠胳膊被握住,当时就忍不住痛呼出声。
外面值夜的丫鬟被惊醒,慌忙跑到隔扇门前敲门:“王妃,怎么了?”
谢玄辰脾气不好,杀伤力还大,里面的人只要没发话,没人敢直接进去。丫鬟在门口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谢玄辰的声音:“没事,下去吧。”
王妃喊痛,最后却是王爷说话……丫鬟们也不好再问下去了,道了声安后就齐齐散去。等外面没有动静后,慕明棠眼睛包着泪,控诉地看着谢玄辰:“好痛,都青了!”
谢玄辰也非常愧疚,他真的是本能反应,幸好他反应及时,要不然,慕明棠的胳膊可不止乌青。这种事谢玄辰非常擅长,他下床找来了药,坐在床边,说:“是我不对。你先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把淤血揉开。要不然之后还要疼好几天。”
谢玄辰说完看到慕明棠眼睛慢慢瞪圆,最后脸都红了。他也反应过来不对,这次被他伤到的不是以前的兄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就有点难办了,谢玄辰自己脸也红了:“我不是让你全脱,只需要露出肩膀和胳膊就好了……”
谢玄辰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怎么就和一个试图拐骗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一样,还只露出肩膀?谢玄辰内心非常慌,但是他装作很镇定、很身经百战的样子和慕明棠对视,他本意是传达自己别无他想只是为她化瘀的正直目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越看慕明棠的眼睛,谢玄辰就越慌。
最后,谢玄辰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说:“要不我蒙住眼睛?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淤血揉开,不然后面几天会更疼。”
慕明棠叹了口气,反倒比谢玄辰更快看得开:“没事,你是为了给我治伤,我理解的。”
谢玄辰轻轻抬了下眉梢,她理解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啊,她又自己脑补了什么?
谢玄辰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就听到慕明棠说:“你先转过去。”
行吧,谢玄辰不好再说了,乖乖依言背过身去。身后穿来簌簌的解衣声,谢玄辰脑子里只要稍微勾勒身后的场景,就觉得体内热的要爆炸。
谢玄辰不住地在心里唾弃自己,他正在自我检讨,就听到身后传来慕明棠弱弱的声音:“我好了。”
谢玄辰手指攥紧,浑身已经僵硬的不成样子。他现在急切需要去外面打一套拳,顺便吹两个时辰冷风,可是事实上,谢玄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喉结倏地滑动了一下,哑声说:“好。”
第48章 净厄
谢玄辰用尽全部自控力转身,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身后一幕的时候,还是脑部充血,险些失控。慕明棠解开了中衣,只留下抹胸,俯趴在床上。然而她的抹胸款式是不罩着背部的,也就是说,现在她的背部全部露在谢玄辰眼前,弱弱趴在床上。
谢玄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自从身边来了慕明棠后,谢玄辰已经尽量收敛自己粗俗的一面,在军营里学到的粗话荤话,当然也不能在慕明棠跟前说。但是这一刻谢玄辰是真的控制不住想骂脏话,他是成了婚的人,面前的人是他的王妃,他究竟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慕明棠等了一会,见谢玄辰不动,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谢玄辰的表情很紧绷,眼神也不太对。看到她回头,谢玄辰似乎做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定,近乎僵硬地说:“没事。”
慕明棠也点点头,收回视线。她将侧脸压在锦被上,心想,谢玄辰是真的很不情愿和别人有亲密接触,他都为难成这样了。
慕明棠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谢玄辰僵硬地抹了药膏,在掌心化开,尽量移开视线,不去看慕明棠莹润如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可是等掌心触碰到慕明棠后背的那一瞬间,谢玄辰还是后悔了。
他真的太高估自己了,仅是看着就很克制了,现在还要上手。有触感却看不到,反而更容易想入非非。
但是他又不敢把视线落实了,要不然他怕自己真干出什么来。慕明棠对他一口一个救命恩人,盖世英雄,谢玄辰虽然觉得肉麻,但是时间长了,他竟也真的生出些包袱来。
要是让小姑娘知道她心目中的救命恩人其实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甚至还做出非常过分的事……谢玄辰不敢再想下去。
慕明棠从没有和外人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她自从六岁起,就自己独睡了,连和母亲都没有这般接触过,何况男子。慕明棠能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手修长有力,隔着一层衣料和直接接触到底不同,比如现在慕明棠就能感觉到,他的手看着白皙,其实有粗糙的茧子,一看就是一双握刀射箭的手。
慕明棠头埋在被子里,脸也红了。她觉得这样不说话太尴尬了,但是又不好意思抬起头,于是依然陷在锦被中,闷闷地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谢玄辰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入非非,猛地听到慕明棠的问题,都吓了一跳:“什么?”
“今天下午那个侍女。”慕明棠说完又补充道,“仵作说她是溺亡,但是我不太信。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谢玄辰心情大起大落,最后颇有些咬牙切齿。吓他一跳,他还以为慕明棠发现他……可她是不是也太心大了,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想侍女的事?
谢玄辰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慕明棠,最后一股脑都记到皇帝头上。如果最后让他发现,一切真的是皇帝搞的鬼,看他怎么收拾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账!
“你怎么不说话?”
谢玄辰叹了口气,认命了。他一边要控制手指力度适中,一边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往其他地方看,一边还得给自己的王妃解惑:“你想先听什么?”
“那个侍女的事。她真的是落水溺死的吗?”
“肯定不是。”谢玄辰说,“她是被人杀了,才扔到湖里的。”
“为什么?”
“若是自己失足落水,必会挣扎,头、发迹、手脚缝隙里会有泥沙,尸体也不该是那个样子。”谢玄辰说完后停了停,迟疑道,“你真的要继续听吗?”
慕明棠本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忽然听到谢玄辰又停下了,简直气得要起来和他算账:“你有完没完!”
慕明棠气急,上身微微抬起,谢玄辰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你趴好,不要动。”
慕明棠只能默默躺回去,低声道:“我又不怕,你继续说。”
慕明棠方才动了一下,现在趴回去时的姿势和方才不太一样,从侧面隐约能看到些起伏。
谢玄辰好容易恢复平静的脸又红了,但是他没法提醒慕明棠,只能刻意避开视线,尽量用平直刻板的语气说:“人活着入水时会本能呼救,水从口、鼻中流出,所以腹部蓄水,微微胀起。可是你看下午时那个女子的尸体,口眼闭合,手自然垂下,指甲干净,腹部却高高胀起,明显入水时已经死了,所以不会挣扎,也不会吐水。”
慕明棠跟着谢玄辰的话回忆,果然不住点头。没错,下午时看到的那个尸体和谢玄辰所说完全一样,那时候她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此刻听谢玄辰讲,她才觉得确实很可疑。
一个人如果真的是不小心落水,不可能不挣扎,手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自然垂下的姿态,嘴也不可能是牢牢闭着。如此看来,那个侍女果然是被人杀了后,才投入水中,装作溺亡的。
慕明棠钦佩非常,如果不是现在姿势不方便,她都想爬起来给谢玄辰鼓掌了:“厉害!你隔着人看了一会,都没有上手,就发现这么多不对,可比那个仵作强多了。要是哪天四海升平,不必再打仗了,你还可以去大理寺当捕头!”
慕明棠的称赞直白又显浅,然而就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赞美,让谢玄辰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低咳了一声,说:“捕头?我就算真的去大理寺,也该做寺卿,竟然只屈居一个小吏?”
慕明棠听到这话笑了:“好好好,你生来就该当大领导。那你既然发现了不对,为什么仵作来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说,反而避开了呢?”
“我不避开,谢玄济怎么暗示仵作做伪证?”谢玄辰说得随意,“何况,他们这些把戏并不高明,要是我看了很久却依然什么都没发现,任由仵作胡言乱语,恐怕他们会生疑。不如以生病之名避开,身体不好,有心无力,这就说得通了。”
慕明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谢玄辰一开始就知道谢玄济他们想做什么了。谢玄辰什么都明白却不说,还配合着他们的计划走,故意让背后主使换走香熏球,故意让仵作把侍女之死定义成意外,也故意让太医否认香料。
做得太多了会让幕后之人的计划暴露,但如果谢玄辰一点疑虑都不起,又会让谢玄济等人怀疑他藏拙。所以谢玄辰表露出自己的怀疑却又不往深了挖,无形中引导着谢玄济等人转了个圈,让他们自以为计划圆满成功。
现在,消息大概已经传回大头目那里。对方肯定觉得计策已经成功,虽然因为慕明棠产生了一些意外,但是现在香料灰烬已经掉包,经手香料的侍女也死了。谢玄辰虽有怀疑,可是仵作已经证明侍女是落水死的,太医也说香料并无问题,只是常见的沉水香罢了。幕后主使估计会觉得,谢玄辰已经被蒙骗住了。
就算没被蒙住,一切也死无对证。谢玄辰一下午咳嗽那么多次,他就算再怀疑,以他的身体,哪有精力查?
然而这才是谢玄辰的目的,他既知道上面那位想做什么,也知道那位想看到什么,一切都拿捏的十分精准。
慕明棠也终于明白自己的作用了,她就是病弱少爷旁边那个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狗腿子,上蹿下跳但是却脑子不太够的样子,既能迷惑敌方视线,又能完美地掩护己方心机怪。
慕明棠想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幕后之人想要骗谢玄辰,而谢玄辰将计就计,反而把对方骗得死死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香料了。
那些香料到底是什么?如何使用,又有什么效果?如果谢玄辰发病真的是人为操纵,那岂不是说,这种病有机会治好?
这是最后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慕明棠和谢玄辰没有再说话了,一个静静趴着,一个缓慢活动淤血。其实两人心中都在想香料的事,可是都不敢在对方面前提起,默契地避开不谈。
慕明棠想了一会,忽然问:“给你做净厄丹的人,是谁?”
慕明棠原本以为是太医局,可是后来听张太医提起过几次,知道当年太医局虽然参与了制药,其实,真正做出方子的却是一个外来游医。
然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谢毅在世时,会花大价钱为谢玄辰研制解药。现在皇帝换成了谢瑞,解药的事再也没人提起,甚至当年的资料、方子,都不知不觉遗失了。
谢玄辰早就想过这件事情,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那是个江湖游医,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我爹当时本来让太医局制药,太医局一筹莫展,他没有办法,只能张榜招揽民间奇人。那个游医路径京城,看见皇榜好奇,就进王府研究我的病。他埋头研究了两三个月,拿出了净厄丹,初服确实有效,朝廷赏了他许多财帛。他就带着东西,又去游历了。等后面发现有副作用时,已经找不到这个游医了。”
“啊?”慕明棠听到这里惊讶了,“你们真的放他走了?不应该留着他,让他把你治好为止吗?”
“那时候,皇帝已经换人了。”
慕明棠忽然就哑了声,原来如此。她叹了口气,说:“无妨,这才两年,我们再派人去找,一定能找到那个游医。当年他不就是看到皇榜出来的吗,实在不行,我们再贴皇榜。”
慕明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难以实现。如果现在皇帝是谢毅,张贴皇榜寻人只是一句话的事,然而现在皇位上的人是谢瑞。
谢玄辰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是寻人的问题。我怕的,是他已经死了。”
慕明棠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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