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她说着,又打量着坐立不安的沈明珠,曼声道:“当然了,沈三姑娘也是顶顶好的样貌和人品,想必日后找个如意郎君也不是什么难事,京师里好儿郎众多,三姑娘若是有看中了的,不妨与哀家说一说,哀家也能替你做主。”
这话却是明目张胆地要下太后的面子了,太后冷冷地道:“不劳太妃操心了,哀家还没死呢。”
张太妃轻笑起来,连连道:“是是,瞧臣妾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惹得太后不高兴了,都是臣妾的错,太后娘娘气坏了身子不要紧,倒要让沈三姑娘跟着伤心自责了。”
苏青霓真是大开了眼界,今日的张太妃真真是如同突然开了窍似的,尖酸刻薄的话一套一套,简直让人跟不上来,若是论起阴阳怪气,怕是阖宫上下无人能及。
太后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气息都要不平稳了,过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端起茶盏优雅地喝了一口,道:“太妃这话却是错了,明珠是哀家的外甥女,哀家自然要为她做主的,那一日皇上抱着她从绛雪轩里出来,当时有许多命妇夫人都亲眼看着的,若她如今不入宫,日后说出去,清白何在?难道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沈明珠浑身一颤,紧紧揪住了太后的袖子,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哭求道:“太后娘娘……”
太后忍着心里的气,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乖孩子,不哭,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哀家就不信了,皇上是天子,竟会如此狠心。”
张太妃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用手帕掩着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片刻后,她才直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意,慢条斯理地道:“怎么就要去死了呢?沈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这清白么,确实重要,但是倒还不至于越过性命去,这不是还有一条路摆在面前么?”
她转头看向太后,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收,眼里射出隐约的恨意,面无表情地道:“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好歹也能留住一条命啊。”
张太妃此时的表情甚是可怖,眼神如淬了毒的利箭一般,沈明珠简直要发起抖来,依偎在太后身边,太后闻言更是大怒,紧紧搂住她,手一挥,茶盏便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骂道:“你住口!”
她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张太妃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当年你不过是哀家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狗罢了!”
张太妃猛地扫落手边的茶盏,又是一声脆响,她面色难看,过了片刻,才呵地冷笑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娘娘,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宠冠六宫,一手遮天的沈贵妃吗?”
她站起身来,步步逼近,道:“这后宫已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太后气得心口起伏,厉声道:“哀家是太后,这后宫不是哀家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
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垂下头,恨不得把自己低到地底下去,苏青霓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她从前做太后时,虽然建宁帝的妃子也不太平,总是作妖,却还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闹到她面前来的,更别说这么毫无顾忌地当场对骂了,是以她还是头一次直面后宫如此激烈的争斗。
各个都功力深厚,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正在苏青霓暗自感慨的时候,张太妃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面上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皇后是先帝亲定下来的中宫,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哀家觉得,这后宫应该是皇后说了算,皇后觉得沈三姑娘此事应当如何呢?”
太后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苏青霓身上,眼神冷厉,宛如刀子似的,苏青霓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想了想,才道:“臣妾以为,太后和太妃都想岔了。”
张太妃心里一紧,太后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道:“皇后这话怎么说?”
苏青霓面露微笑道:“上元节那一夜,沈三姑娘被困于火中,皇上心地仁善,不忍见三姑娘瘗玉埋香,这才不顾安危,亲自进去救了人,此乃是大善大义之举,我等岂能将其当做寻常的男女之事看待?这岂不是侮辱了皇上的本意么?臣妾相信,那一夜被困在绛雪轩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别的什么人,譬如太后娘娘,又或者太妃娘娘,皇上一定也会这样做的,无关男女,本是大义罢了,这是皇上的善心,三姑娘得了天子如此大的恩情,不思报恩,怎么反倒说起清白之事来了?寻死觅活的,这……岂不是寒了皇上的心?”
沈明珠脸色一白,太后的表情又沉了下去,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苏青霓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她一时间竟然也不知如何反驳了。
张太妃掩口又笑起来,道:“是,是,皇后到底是明白人,旁观者清,就不说哀家了,若当日在那火场里的不是沈三姑娘,而是太后娘娘,那……太后娘娘今日可会说出这些话来?”
太后张口结舌,张太妃宛如打了胜仗似的,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再拍上几巴掌,一扫心中憋了十几年的郁气。
第63章
离开慈宁宫时,太后和太妃两人的脸色是截然相反的,一个笑意盈盈,宛如打了胜仗,一个满脸铁青,难看得吓人,太后越是生气,太妃就越是高兴,她甚至亲自牵着苏青霓的手,出了慈宁门,还不忘亲亲热热地道:“皇后身体不好,哀家从前听说过一个民间偏方,专门调养的,对于气虚体弱之人来说,颇是有效,回头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今日一行,倒是拉近了和张太妃的关系,苏青霓也是始料未及的,哭笑不得地道:“是,臣妾就先谢过太妃娘娘了。”
张太妃又心情颇好地叮嘱道:“下回太后娘娘再为难于皇后,只管派人请哀家过来便是,哀家整日里也是闲着没事,也好来慈宁宫坐坐,消遣消遣时间呢。”
她说完便上了舆轿,施施然撤离了,估计从今日起,太后就要觉得她与张太妃成为同一阵营了,光是想想,苏青霓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另一个疑惑便浮现出来,张太妃今日为何巴巴地特意跑到慈宁宫来?听那意思,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了。
苏青霓看了看天,碧色如洗,金色的朝阳映着宫檐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点点刺目的光芒,心里发出由衷的感慨,宫里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啊。
凤驾一行人离了慈宁宫往前走,才到了内左门,就被人拦了下来,苏青霓捧着手炉正疑惑间,忽听晴幽低声道:“娘娘,是陈阁老和吏部的大人,您可要见他们?”
她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了首辅陈皖仕那苍老的声音:“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紧跟着是吏部尚书的声音,苏青霓心里叹了一口气,陈皖仕如今也过花甲之年了,垂垂老矣,她实在做不出来无视对方的事情,便隔着帘子,语气温和道:“大人免礼。”
轿帘被徐徐揭起,苏青霓看见了冷风里站着的两位官员,和蔼道:“不知两位大人有什么事情?”
陈皖仕拱了拱手,道:“娘娘,自上元节过后至今,皇上一直未曾上朝了,大臣们也有几日未曾奏事了。”
苏青霓便想起来楚洵那满脸的大红疹子来,大概是还没全好,无法见人,遂解释道:“皇上偶感风寒,太医叮嘱过了,不便吹风,免得病情加重,还请诸位大人们体谅一二。”
陈皖仕连忙道:“是,皇上龙体欠佳,微臣本不该打扰圣安,只是如今确实是有急于星火的事情要上奏,不得不斗胆来求一求皇后娘娘,能否帮忙通融一下?”
老首辅头发花白,苏青霓素来心软,她从前做太后时,手握生杀大权,却也对朝中这些忠良之臣礼遇有加,从不轻易责备苛待,如今见了陈阁老这番情形,更是不忍拒绝,便和和气气地道:“这却好说,不知陈阁老可有带了折子来?本宫替你转呈给皇上。”
闻言,陈皖仕顿时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道:“老臣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晴幽接过折子,呈给苏青霓,陈皖仕便躬身拱手道:“老臣在此恭候娘娘佳音。”
苏青霓揣着那折子,只好让人改道去养心殿,得知她来,李程连忙颠颠迎出来,笑眯眯道:“今儿奴才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儿叫呢,正想着有什么好事,却原来是皇后娘娘来了,您快请。”
这养心殿的大总管很是会说话,谄媚得恰到好处,既不浮夸,也不显得假,叫人听了心里就十分的舒坦,他的本事苏青霓是早就领教过的,遂微笑道:“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李程连忙答道:“皇上在写字儿呢,娘娘这边请。”
他一路迈着小步,引苏青霓入了养心殿,到那屏风边上轻声禀道:“皇上,娘娘来了。”
片刻后,里面传来了楚洵的声音:“嗯,请她进来。”
苏青霓入了内殿,一眼就看见了帝王,正背对着她坐在窗下书案边,他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厌倦似的,手里执着笔正在写着什么,苏青霓走过去,盈盈下拜行礼,楚洵便搁下笔,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
苏青霓这才直起身来,好奇问道:“皇上在写什么?”
楚洵并不避讳,略略侧了侧身子,示意她看,苏青霓便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本以为还是从前见过的经文之类的,岂料那些竟然都是诗词,什么厚言怀思,永为好兮。
她只看清这一句,楚洵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宣纸遮上了,轻咳一声,淡淡道:“朕听说皇后方才去了慈宁宫?没什么事罢?”
苏青霓还在琢磨那一句诗,听了这话,心道,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口中答道:“倒是无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太妃娘娘也去了,她与太后娘娘聊了几句,彼此话不投机。”
嗯,就差掀桌而起了。
楚洵想了想,有些意外地道:“只是不投机?没有当场动手么?”
苏青霓惊了,看着他道:“这难道还会当场动手?”
楚洵见她这般诧异,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类似于笑的神色,很快又收敛了,道:“依太妃的脾气,极有可能。”
听了这话,苏青霓便立即想起来,楚洵是自小跟在张太妃身边的,对她的秉性十分清楚,这么说来,不难想象他幼时大抵是常常挨太妃的打了,心里又略微升起几分怜悯之情来,作为一个帝王,楚洵的幼年未免过得太凄惨了些。
她这么想着,又想起正事来,从袖袋中取出一本奏折,道:“皇上,臣妾方才路过内左门时遇见了陈阁老,他说有十万紧急的事情要向皇上禀告,臣妾怕耽误大事,便替他带了折子来,皇上可要见一见他?”
楚洵看着那奏折,没有拒绝,旁边的李程十分有眼力见,立即上前一步,将奏折转呈上去,楚洵翻了翻那折子,看了几眼,抿着唇道:“去传陈阁老进来吧。”
李程连忙应声去了,苏青霓见话已带到,便道:“正事要紧,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岂料楚洵叫住她,十分矜持地道:“皇后既要回坤宁宫,就把汤圆也带去吧。”
苏青霓欣然答允,又四下看了看,不见白猫,楚洵解释道:“它今日不知为何,吵闹得很,李程派人将它抱去后殿了。”
他说着,又吩咐宫人去把汤圆抱出来,白猫一见了苏青霓,顿时来了精神,喵喵叫着就要往她身上扑,讨好地蹭她的手臂,宛如讨食一般,苏青霓笑着挠了挠它的下颔,这才向楚洵告辞。
等出了殿,正撞见李程领着陈皖仕进来,她住了步子,对陈皖仕微微颔首,陈皖仕连忙拱手,恭恭敬敬地道:“今日多谢娘娘了。”
苏青霓摇首,笑道:“举手之劳罢了,皇上在等着呢,阁老请吧。”
陈皖仕这才连忙抬步跟着李程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苏青霓忽然想起,这位阁老今年也有六十三了,再过两年,他就该致仕了,陈皖仕是真正的忠臣,做官无可挑剔,不结朋党不营私,照楚洵这样下去,想来上辈子的怡亲王之祸依旧有可能重演。
想到这里,苏青霓的眉心便微微蹙起来,直到如今,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楚洵如此怠于政事,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似乎真的对做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而养心殿里,阁老陈皖仕也在痛心疾首地质问楚洵这个问题:“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为何对政事半点都不上心?区区一个漳州知府,就敢欺上瞒下,贿赂朝臣,长此以往,老臣担心以后的朝廷将会不复今日清明,还不知要出多少个漳州知府啊!”
楚洵合上奏折,嗯了一声,陈皖仕便抬起头道:“皇上就没有什么想要与老臣说的?”
楚洵想了想,才看向他,坦言道:“阁老,朕自小是养在寺庙里的,此事阁老应当明白。”
陈皖仕愣了愣,犹豫道:“是,老臣知道。”
楚洵继续徐徐道:“朕从幼时长到如今,只学会了诵经,打坐,从未有人教过朕要如何去治理一个国家,也未有人教过朕为君之道,直到去岁时,先帝重病,这才派人将朕接回宫中,要传位于朕,阁老,你于路上行走,偶遇一人将死,莫名其妙要将肩上重担交付于你,你是否会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毫无怨怼?”
陈皖仕明白他的意思,迟疑道:“老臣……”
楚洵放下奏折,淡淡道:“阁老,说话要凭良心。”
陈皖仕竟无言以对,只好凭着良心,道:“老臣不会接下来。”
他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但是,若这重担之中,是国之万民,是大楚百姓的生计,老臣定会赴汤蹈火,虽万死不辞!”
“阁老好胸襟,”楚洵随口夸赞一句,十分的没有诚意,又道:“只可惜了,朕不是阁老,朕对万民生计没什么兴趣。”
听了这话,陈皖仕竟满目绝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正欲张口,却听楚洵话锋一转,道:“不过,朕如今在这担子里见到了一颗明珠,便想着,要接这胆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有如此,他方能握住那颗明珠。
一时间,陈皖仕的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复大喜,险些没撑住厥过去。
第64章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又渐渐不好起来,正是下着蒙蒙细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中仿佛时时刻刻都飘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洗了的衣物帕子两三日都不会干,潮乎乎的,叫人见了就心里烦躁。
自那日张太妃与太后对骂过后,慈宁宫便没了任何动静,就仿佛被骂服了似的,又或者是太后也认了,但苏青霓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解决掉,除此之外,倒是张太妃与坤宁宫的来往多了起来。
大抵是觉得那一日在慈宁宫里,两人是站在同一阵营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张太妃对苏青霓确实和颜悦色起来,就像对待自个儿的儿媳妇一般,闲的无事还要来找她唠几句,俨然一副要与她好好相处的架势。
每每她来,总要坐小半个时辰才走,可见是实在无事可做了,苏青霓心里想着,看来不止她一人觉得这深宫无趣啊。
甚至有一回,张太妃还忍不住叹道:“如今这宫里也太冷清了些,想先帝在时,哀家从前还住在景仁宫,后宫里热闹着呢,这个妃那个嫔的,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见个面姐姐妹妹,一口气都叫不完。”
她说着便叹了一口气,苏青霓默默地搁下茶盏,心道,听您这口气,倒似乎还有些怀念?
张太妃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故意装作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便笑了笑,略略侧过头,道:“如今太后摆明了欲插手后宫宫务,皇后你为后宫之主,当真能咽下这口气么?与其等着慈宁宫钻漏子,皇后倒不如主动出击,以免落了下风去。”
她说着,又轻轻叹气,用过来人的语气道:“哀家从前也是这般想的,可宫中的女人何其多?而皇上却只有一个,谁不想独得圣宠?如今想想,天子的宠爱怎么会只给一个人呢?就算当年得宠如太后,先帝后来不也是继续纳妃了?都说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这话是再对也没有的了。”
张太妃敲着边鼓,道:“皇后如今是中宫,日后不管皇上纳多少嫔妃,也绝不能越了你的位份去,这可是阖宫上下独一份儿的,所以皇后大可不必担心。”
苏青霓听出来了,张太妃这说来说去,就是怂恿她赶紧多给楚洵纳几个妃子,免得被太后抢了先手,塞人进后宫,她一时间啼笑皆非,心道,就楚洵如今这情形,纳妃又有什么用?
她突然想起一事,望着张太妃道:“说起这个,有一件事,不知道太妃娘娘知不知情?”
张太妃端起茶盏来,悠悠道:“皇后但说无妨。”
苏青霓一手支着下颔,轻声道:“臣妾与皇上成亲至今,也有好一阵子了,据臣妾观察,皇上十分厌恶女子的接近触碰,太妃娘娘知道吗?”
乍闻这句,张太妃才喝下去的茶就噗地吐了出来,她手中的杯盏都差点掉了,表情错愕道:“还有这回事?”
苏青霓徐徐颔首,又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道:“太妃娘娘也不知原因吗?”
张太妃摇摇头,不过她并不关心其中原因,心思电转间,搁下了茶盏,道:“这怎么能行?皇上为天子,传宗接代乃是头等大事,若厌恶与女子接触,那日后宫中的妃子又如何诞下皇嗣?”
她说着,又看了看苏青霓,面露狐疑之色,道:“哀家可是听说,皇上前阵子日日宿在坤宁宫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