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端木绯就挽着端木纭一起朝内院的方向走去,闲庭信步。
对于贺氏留在皇觉寺祈福的事,端木纭心底虽然也有不少疑问,却没问端木绯,对她而言,这些事都是小事,更重要的还是――
“蓁蓁,你用了午膳没?”端木纭关心地问道。她本来以为妹妹会和贺氏在皇觉寺用了斋饭再回府,可是现在才午时过半,算算时间,妹妹在皇觉寺里估计是没时间用午膳了。
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姐姐,我吃了些枣泥糕垫了垫肚子。”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我再怎么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啊!
看着妹妹可爱的小模样,端木纭被逗得忍俊不禁,又道:“咱们回湛清院,姐姐让人下碗面给你吃。”
端木绯弯着小嘴,甜糯地应下了,跟着话锋一转:“姐姐,祖母礼佛不归,游嬷嬷也留在那里侍候祖母,那永禧堂里岂不是没个掌事的人?”
端木纭若有所思地朝永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妹妹说的是,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永禧堂里没个掌事的人,怕是会乱。不仅是永禧堂,贺氏是这后宅的主心骨,她忽然不在,怕是这府里的下人,多少会非议几句,难免人心动荡。
端木纭面露沉吟之色,淡淡道:“是该派个人在永禧堂看顾着……”
见端木纭心里有数了,端木绯也不再多言,兴致勃勃地与端木纭说起今日在皇觉寺的见闻,尤其把寂宁大师夸了又夸,说他慈眉善目,说他佛法高深,说他讲的经深入浅出,赞不绝口。
端木纭含笑听着,偶尔问几句,姐妹俩和乐融融,谈笑风生。
一个多时辰后,小贺氏就坐上马车去了皇觉寺,还带上贺氏的行囊以及大量的香油钱。
随着小贺氏的离去,整个府里都知道贺氏和小贺氏要在皇觉寺吃斋念佛的事,府中瞬间就泛起了一层层涟漪,如那寒风拂动的湖面般荡漾着……
次日也就是正月初五,俗称破五,按照习俗,百姓要在家门口燃烧爆竹,赶走各路牛鬼蛇神,让新的一年过得喜气洋洋。
在阵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两个婆子以“非议主子”为名被张嬷嬷带人押着跪在永禧堂的门口对着正堂方向自掴了五十巴掌,一下下打得结结实实,啪啪作响,只把嘴都打肿了,才作罢。
如此雷厉风行地敲打了一番后,这府里也就安生了,再也没人敢私底下对着贺氏礼佛的事碎嘴。
正月初六,交泰殿内摆设供案,皇帝率司礼监一众太监在钦天监选的吉辰拈香行礼,进行开笔开宝仪式,又给众大臣书“福”赐字,那些领了“福”字的王公大臣、宗室勋贵皆是叩首谢恩,一个个喜气洋洋。
当日,杨羲被押解出京,围在杨府外的锦衣卫也随后散去了,杨府内外一片萧条之色。
至此,举子在长安右门击登闻鼓伸冤一案就算是结束了,而华上街举子被地痞殴打之事,也由京兆府结案,禀说那些地痞已经认下敲诈伤人罪,判了发配边关,皇帝允了。
尽管已经开笔,但皇帝这七八天来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准备等程训离从闽州调查回来再议李家之事,反正他已经借着封赏把李廷攸留在京城作为质子了。
正月初七,因端木贵妃宣召,端木绯独自进了宫。
钟粹宫的暖阁里,四公主涵星不在,只有端木贵妃一人独自坐在炕上。
端木贵妃穿了一身石榴红鸾凤团花纹对襟翟衣,挽着繁复的牡丹髻,簪着金托底红宝石的朝阳五凤挂珠钗,那落在颊畔的赤金流苏明晃晃的,明艳妩媚,光彩照人。
端木贵妃挺直腰板,优雅地端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浮纹茶盅,十指的指甲用凤仙花汁染成了火红色,在那白瓷茶盅映衬下娇艳欲滴。她漫不经心地用茶盖轻轻拨动着茶汤上的浮叶。
“见过贵妃姑母。”端木绯行了礼后,端木贵妃声音淡淡地道了声“免礼”,又赐了座。
好一会儿,暧阁里静得只有茶盖轻抚茶盏的声响。
端木贵妃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没有一句寒暄,就启唇问道:“绯姐儿,本宫听说你祖母前几日去了皇觉寺祈福?”
端木绯欠了欠身,笑吟吟地说道:“贵妃姑母,祖母一向笃信佛法,听说白马寺的寂宁大师来了皇觉寺讲经,初四那日,就带着我和二姐姐去皇觉寺听大师讲经……”
端木贵妃皱了皱那精心修剪过的柳眉,直接打断了端木绯:“你祖母既然是去听经的,怎么又突然留在皇觉寺里不回来了?”
端木贵妃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仿佛在质问是不是端木绯惹了贺氏不悦。
端木绯眸光闪了闪,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虽然只进宫见过端木贵妃两次,姑侄俩也不过是说了屈指可数的几句话,却对这位贵妃娘娘圆滑机敏的性情有几分了解。
后宫三千佳丽,不乏出身高贵的名门贵女,端木贵妃能成为仅屈居于皇后之下的贵妃,绝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和端木家。
端木绯的目光落在了端木贵妃那身光彩炫目的织金翟衣上,贵妃平日里也一向精心装扮,却是第一次穿上华贵的翟衣,翟衣是礼服,不是常服,本身就透着慎重之意。
不过是召见自己这么一个无品无级的小姑娘,哪里需要如此郑重其事!
只是弹指间,端木绯心思飞转,刚才她就觉得今日的钟粹宫静得出奇,比如刚才领她进殿的宫女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蹑手蹑脚的。
难道说贵妃和这里的宫女都是在忌惮什么?
这里可是贵妃的钟粹宫,除了皇帝、太后和皇后,还有谁能让堂堂贵妃忌惮呢?!
思绪如流星般一闪而过,端木绯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贵妃姑母,实不相瞒,祖母是因为在大雄宝殿求了支下下签,皇觉寺的签一向灵验,祖母就觉得有些不吉利……”
说话的同时,端木绯不着痕迹地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在东北边的一座紫檀架子大理石五扇大插屏上停驻了,屏风下方隐约可见一双玄色绣着金丝云纹的靴尖。
这是一双男靴。
果然是隔墙有耳!
只不过,皇帝想知道什么呢?!端木绯的眸底闪过一道流光。
这时,宫女手脚利索,低眉顺目地奉上了茶,铁观音的茶香随着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给这温暖的暖阁增添了一分闲雅。
端木贵妃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再问道:“绯姐儿,那签文里说了什么?”她说话的同时,飞快地朝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
瞧贵妃那个眼神,端木绯知道她猜对了,大眼一眯,眸底的波光明明暗暗。
看来贺氏突然去了皇觉寺小住,还是引起皇帝的疑惑了。不过,皇帝特意让端木贵妃把自己叫来,显然也不单单为了这件事。
端木绯一边想着,一边露出为难之色,皱着小脸道:“贵妃姑母,祖母求签的时候,我只站在边上瞥了一眼,也没看,好像有一句‘或被狂风忽吹散’什么的。”
端木贵妃垂眸饮着茶,似有沉吟之色。
端木绯还在继续说着:“祖母当时脸色就不太好看,心里很是担心,想要留在寺里吃斋几日,但想着现在大过年的,就有些犹豫,没想到听完大师讲经,一出门就是天上一阵惊雷,祖母更忧心了,当下就决定留在寺里吃斋念佛,为家里祈福。”
别人也许不知道贺氏为什么要去寺庙祈福,可是端木贵妃却是心知肚明,初一那日贺氏来见过自己,说了指婚的事,也说了那些不祥之兆……想来她心里忐忑,才会突然决定去礼佛。
见端木绯乖巧地有问有答,答得还恰到好处,不该答的一句没答,端木贵妃原本抿紧的红唇微微翘了起来,那明媚的眸子里闪着盈盈的笑意,身子也随之放松了不少,不动声色地说道:“原来是这样。你祖母没事,本宫就放心了。”
下一瞬,她想到了屏风后的皇帝,笑容又收敛了起来,只是温声道:“绯姐儿,吃些点心吧。这海棠酥是御膳房的拿手点心,色泽如花,外酥内甜,松软滋润。”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捻起了一块粉色花朵状的海棠酥,津津有味地吃了,赞道:“贵妃姑母,这海棠酥真是好吃。”
“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也带些给你姐姐吃。”端木贵妃含笑道,跟着似有几分唏嘘地与端木绯闲话家常,“你们姐妹俩也不容易……这俗话说的好,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你们李家表兄来了京城,以后你们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了。”
端木绯吃完了一块海棠酥,优雅地用帕子拭着手指,心里知道现在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正题。
端木绯笑吟吟地说道:“贵妃姑母,您别看我李家表哥平日里总是一副温文有礼的样子,其实啊,他就是个冤大头……”
说着,她掩嘴轻笑了一声,就把当初李廷攸上京时送了她们一车京里买的过时料子的事当趣事说了,逗得端木贵妃也是忍俊不禁。
“这男孩子啊,自然对料子首饰什么的一窍不通。本宫瞧着你们这李家表哥倒是有心人。”端木贵妃笑着赞了一句,然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绯姐儿,本宫记得你上次说这些年你们在京里,都没有收到过李家的年礼……”
端木绯抿了抿小嘴,脸上露出一抹犹豫,须臾,才轻声唤道:“姑母,”她略去贵妃两字以示亲近,“其实攸表哥一来,我就忍不住问了他,表哥与我说,并非外祖父家不想送年礼,只是李家身为武官,又下放在外,执掌一州兵权,与尚书府还是不能太过亲近,免得有军政大臣结党之嫌。不过,现在攸表哥来京城了,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端木贵妃看着端木绯的眼神更柔和了,笑着继续与她道家常:“姑舅之间是该多多往来才是,免得亲戚之间生分了。本宫记得你李家表哥今年是在京中过年吧?”
端木绯点了点头,“表哥今年是在祥云巷过的年,不过李家没有长辈在京,我和姐姐就没去那边,是表哥初三那日来府里拜的年,还送了一车年礼来……不过,表哥啊,又被人诓得买了些过时的东西。”
看着端木贵妃疑惑地挑了下眉,端木绯就苦着脸解释道:“那店家与他说那羊角银锞子做得可爱,送给小姑娘打赏奴婢最好了,表哥就买了一匣子送给我们。”
可问题是,今年是猴年,又不是羊年。
这一点,端木贵妃当然也明白,忍不住朗声笑了:“本宫看你那李家表哥斯文得好像书香门第的公子,看来这骨子里终究是武将家的孩子,性子粗率得很啊。”
顿了一下后,端木贵妃戏谑地勾起了唇角,又道:“那你李家表哥现在岂不是觉得咱们京城的人刁滑得很,怕是想要回闽州了吧?”
“表哥才不要回闽州呢!”端木绯随意地摆了摆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新月,“表哥来拜年时还与我和姐姐抱怨说,每年新年,闵州那边就有讨厌的人过去拜年,每次应酬起来好生麻烦。”
“他可说了是谁?”端木贵妃眸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问道。
端木绯歪着头想了想,大眼眨巴眨巴,然后摇了摇头,“表哥倒没说是谁,只说是京里去的贵人,说外祖父和大舅父免不了就要应酬那人几句,他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省得连新年也过不安生……”
接着,端木绯突然抿了抿小嘴,有些激动地抚掌道:“对了,表哥还说了,有的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是刘表,却自以为是刘备在三顾茅庐呢!”
她笑得一脸天真,又有些懵懂,“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端木贵妃却是若有所思,想起了一则典故:
三国时荆州刘表求贤若渴,曾数次拜访庞德公的府邸,登门求贤,却一次次地遭到拒绝,后来,庞德公甚至举家搬走以躲避刘表。
“咯嗒……”
那紫檀木座屏风的方向传来一个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磕碰了一下。
端木贵妃清了清嗓子,急忙又吩咐宫女给端木绯添茶。
屏风后的皇帝正慢悠悠地捧起了茶盅,看着茶汤里沉沉浮浮的茶叶,眸中一片幽深。
去了闽州的程训离还没有回来,所以皇帝到现在还不知道闽州的具体情况,虽然说不能打草惊蛇,但是皇帝这些天总是心神不宁,心里也担心李廷攸过年没回闽州,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怀疑。
然而,皇帝又不能招李廷攸进宫试探,就想到了端木家的两个小丫头是李廷攸的表妹,李廷攸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说不定会无意中与两位表妹说起些闽州的事,才让端木贵妃把人叫来问话。
想着刚才端木绯所言,皇帝眉头微蹙地沉思着:李廷攸说的那个“刘表”是谁呢?难道是肃王……
皇帝心不在焉地把茶盅送到了唇畔,与此同时,屏风外的端木贵妃也同样端起了茶盅,心里松了一口气。皇帝让她问的她已经都问完了,那么接下来……
她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屏风的方向,想看看皇帝的意思。
端木绯当然看到了,却只作不知地捧起了茶盅,默默饮茶。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少女轻快的声音与步履声:“母妃,绯表妹来了?”
锦帘一翻,穿着一件嫣红色缠枝绣莲花纹袄子的涵星携着一股淡淡的香风快步走了进来,少女如莺啼般清脆欢快的笑声一下子让这暖阁里的气氛如春暖花开般明媚。
涵星笑着走到端木贵妃跟前,福身行礼后,就撒娇说道:“母妃,绯表妹来了,你怎么也不与儿臣说一声?”
端木贵妃挑眉斜了涵星一眼,意有所指地淡淡道:“涵星,你不是跟你大皇兄玩去了吗?”
端木贵妃这么一说,涵星赧然地笑了笑,吐吐舌头,回道:“大皇兄和二皇兄他们打马球去了,儿臣看着无趣,就回来了。”
这大过年的,大皇兄难得闲下来,不似平日里无论严寒酷暑,天天都要跟着太傅们读书习武,因此这几天她不时都跑去找大皇兄玩,今早来钟粹宫给贵妃请了个安后,没说两句她就急匆匆地跑了,根本没给贵妃说话的机会。
涵星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转移话题道:“母妃,绯表妹难得来宫里,上次匆匆忙忙的,不如今天儿臣带绯表妹去御花园好好走走吧。”
端木贵妃看着涵星那娇俏的样子,有些好笑,还记得端木绯第一次来钟粹宫时,涵星心不在焉,根本就懒得理会端木绯,现在却好似比亲姐妹还亲。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孩子自个儿出去玩吧。”端木贵妃笑着挥了挥手,顺势说道。
其实反而是涵星替她解决了一个麻烦,反正皇帝也没有别的指示了,本来她还要想个借口打发了端木绯,现在倒好,让涵星带端木绯出去玩玩是顺理成章。
涵星登时喜笑颜开,牵着端木绯的小手就说说笑笑地出门了,她好似一阵风来,又好似一阵风走,没看到皇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好笑地看着两个小姑娘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涵星带着端木绯熟门熟路地从琼苑东门进了御花园。
这些天天气晴朗,积雪都已经化了,比起端木绯上次来时,又仿若另一个世界。
今天是立春了,有道是:“立春一日,百草回芽”,立春的到来代表着寒冷的冬天渐行渐远,正式进入万物复苏的春季了。
不过,此时的天气还是冷得很。
两个小姑娘手里都揣着暖呼呼的手炉,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脖颈上围着貂毛围脖,裹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在梅林里赏了会儿梅后,涵星就提议道:“绯表妹,我们去暖亭里坐一会儿吧。”
端木绯自然是毫无异议地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