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端木绯右眉微挑,对于皇帝的应对并不意外,韩士睿如今是皇帝的新贵宠臣,哪怕稍微犯了些事,皇帝总是会保上一保的。
端木绯沉吟着问:“攸表哥,你可知韩士睿现在在哪儿?”
“阿炎让他去服劳役,一早就到西城修城墙去了!”李廷攸眼中盈满了笑意,“我来这里前,还特意去瞧了一眼,他正在那边挑土、搬石头呢!阿炎这一招还真是绝了!”韩士睿出身勋贵人家,恐怕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苦。
听李廷攸话里话外都是对封炎的崇拜,端木绯心里却是暗暗摇头,暗道:她这个表哥啊,在某些方面果然是缺心眼,没救了!
这都上人家的贼船了还这么高兴,果然不能指望他像自己这般明察秋毫……哎,就怕他以后被封炎卖了,还在替封炎数银子呢!
李廷攸被端木绯那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俯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袍。他今天这身衣裳是母亲命针线房制的,不可能有问题啊。
李廷攸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嘴里有几分惋惜地叹道:“我觉得还是太便宜韩士睿了,等过些日子事情平息后,韩士睿还不是又回来当他的指挥佥事……”
而那些可怜的百姓却被当作民匪剿杀,家破人亡。明明那些百姓也是官逼民反,是能够招安劝降的,韩士睿却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们格杀勿论!
李廷攸嘴角紧抿,声音中隐约透着一丝苦涩,“这一个月来,韩士睿又领兵去剿过几次‘匪’。他空有一身武艺,不拿敌人开刀,专对百姓下手,实在是……”
李廷攸噤声不语,拳头在石桌上紧紧地握了起来,端木珩、端木纭也是眉宇紧锁,心口沉甸甸的,凉亭中的空气一时微微凝固。
说话间,绿萝已经拎着两壶酸梅汤回来了,给凉亭中的四人分别倒了一杯酸梅汤。
端木绯捧起酸梅汤,满足地又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当然不会这么便宜他,这件事还没完呢!”
李廷攸怔了怔,忍不住想起昨天在华上街时端木绯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还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
“绯表妹……”她莫非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李廷攸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绯,端木绯却是不为所动,又抿了口酸甜适宜的酸梅汤,笑眯眯地甩锅道:“攸表哥,你去问问封公子吧。”
端木绯径自又继续喝起酸梅汤来,长翘浓密的眼睫下,大眼忽闪忽闪的,心念飞转:封炎所图甚大,这次的机会等于是韩士睿自己送上门的,封炎肯定会加以利用。
所以啊,她就不费心谋划了,累得慌。
她还是没事在家里躲躲懒,写写字,下下棋得好,再说了,家里还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八哥需要她操心呢。
李廷攸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木绯,脸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他这个小狐狸表妹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既然说了,想来是有她的道理……
端木绯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唯恐他惦记上自己问个没完,干脆就故意转移话题道:“攸表哥,你不是去了户部吗?现在还适应吗?”
李廷攸瞬间就是面色一变,俊朗的脸庞上仿佛是咬了黄连般变得一言难尽。
他好似一下子被打开某个无形的阀门般,开始滔滔不绝地大倒苦水――
说起户部那些老学究一个个对他和封炎视若无睹,采取三不管,不闻不问不理;
说起他最近为了改革盐制,读了一堆前朝和本朝关于盐制的书籍以及户部的账册,才知道原来大盛朝的盐钞制有这么大的弊端,每年大半盐钞都落入宗室勋贵手中转卖盐商,以致盐税收入每年愈下,去年的盐税不足先帝时的五分之一。
说起他觉得端木宪提出的“盐引制”对边防军队的粮草征集必有大益,然而那些文臣对此视而不见,这“盐引制”要落到细处,怕是要遇到不少挫折,只这完善“盐引制”的步骤就非几日之功。
总之,路漫漫其修远兮,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李廷攸说着幽幽地长叹一口气,一副累得快要脱力的样子。
端木绯一听就知道李廷攸已经开始稍稍入门了,笑眯眯地随口说了一句:“攸表哥,要不要我给你出点主意?”
李廷攸眼睛一亮,一双黑眸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仿佛在说,绯表妹,你也懂盐制?
端木绯傲娇地扬了扬下巴,那神情似乎在说,那是当然!
李廷攸能屈能伸,立刻就殷勤地拿过茶壶,给自家小表妹斟酸梅汤。
端木绯抿了一口酸梅汤,算是饮了李廷攸这杯“拜师茶”,侃侃而谈地说起了她对“盐引制”的一些设想:
“攸表哥,有道是‘商人重利’,在试行‘盐引制’之前,须得先计算好道路远近与运粮多寡的关系,既要考虑边防军队所纳之粮草够不够军需,也要算计好送粮的商人能否从此获利。这要是无利可图,哪个商人肯给你干白工?!”
“攸表哥,在我看来,这‘盐引制’可分三步,报中、守支、市易,所谓‘报中’……”
“而且啊,不仅仅是军粮,还有茶叶、马匹、布帛、铜铁等也可以用来交换’盐引’,端看这边防军队缺什么……”
李廷攸听得聚精会神,到后来,他干脆就吩咐丫鬟笔墨伺候,端木绯一边说,他一边挥笔如毫地记录下来。
端木纭笑眯眯地在一旁给端木绯剥葡萄皮,不时地把剥好的葡萄送到端木绯口中,那副宠溺骄傲的样子仿佛在说,她的妹妹就是聪明,什么都知道。
端木珩怔怔地看着口若悬河的端木绯,不禁也被她的话语所吸引,认真地思索起可行性,心中叹息:他这个四妹妹啊,又让他大感意外了!
其实他们国子监的不少学子也曾讨论过这“盐引制”是否可行,有人赞叹,也有人摇头,毕竟朝堂各方阻挠甚大,还有人试着完善过“盐引制”,却还没他这个四妹妹想得周,点点滴滴颇有独到之处。
四妹妹每天不去闺学上课,莫非都是在想这些?端木珩一时心里又有些复杂,不知道该夸她,还是训她“不务正业”。
唔,夸要夸,训也得训,免得这丫头飘飘然,愈发不肯去闺学了!
端木绯说着说着就觉得如芒在背,感觉自己又被端木珩惦记上了,心道:难不成大哥又想起检讨书的事了?
等送走了李廷攸后,端木绯就像小乌龟一样“安分”地缩在了湛清院里,每天但凡能不能出门,就不出门,连着好几天,见端木珩没有找上门来,她才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八月底,枫叶渐渐染红了,到了九月,枫红如血,从端木家以致整个京城都对接下来的重阳节翘首期待,也包括端木绯。
重阳节,她就又可以见到祖母楚太夫人了。
端木绯在前一夜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九月初九一大早,就和端木纭一起出京去了千枫山踏秋登高。
千枫山一带到处是来踏秋的百姓,人山人海,端木绯带着端木纭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半山腰。
如她所料,楚太夫人如往年一般坐在的望景亭中,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楚太夫人身旁还有一道熟悉的雪色倩影,形容高贵明艳,正是安平长公主。
今日的安平穿着一袭雪色的宫装,周身除了裙角绣的一片片银色枫叶和鬓角的枫叶银箍,没有一点首饰,素净的打扮衬托得她美丽的脸庞上透着一丝冷艳。
端木纭和端木绯互相对视了一眼,姐妹俩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安平和楚太夫人也同样看到了端木纭和端木绯,安平红润的嘴角一勾,凤眸半眯,笑盈盈地对着姐妹俩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去。
端木绯也赶忙挥了挥手,可爱的小脸上笑容甜美。
楚太夫人来回看着端木绯和安平,眉头微挑,随口问了一声:“殿下,老身瞧您与这端木家的小姑娘感情不错,莫不是瞧中了她?”
楚太夫人这句话本来只是调侃地随口一说,谁想,安平的凤眸登时就晶晶亮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化去了她脸上的冷艳。
“楚太夫人,”安平转头,神色柔和地对着楚太夫人低声说道:“绯儿委实是聪明又乖巧,再贴心没有了,本宫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有这么个女儿才好……”
反正儿媳就是半个女儿,等以后绯儿过门,她一定待她比阿炎还好!
楚太夫人听着不由忍俊不禁,也听出了几分安平的心意来。
是啊!阿炎今天都满十五岁了,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过,端木家的这位四姑娘年纪还小,阿炎恐怕还要等上几年……
楚太夫人抬眼朝渐渐走近的端木绯和端木纭望去,看着她们身后那一片片连绵不绝、红艳似火的枫林,看着那片火红与蓝天的交界处,似是而非地叹道:“这天也快变了。”
碧蓝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来来往往的人流让这千枫山看来生机勃勃。
“殿下,楚太夫人。”
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走进望景亭后,齐齐地给安平和楚太夫人行了礼,两个小姑娘刚爬了会儿山,气息都有些紊乱,两张如玉的脸颊上染着淡淡的红霞,看来神采飞扬,人比花娇。
端木绯笑眯眯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几盒点心,沾沾自喜地说道:“楚太夫人,我今早又买了锦食记的重阳糕……殿下,我们一起吃吧!”
楚太夫人笑着应了一声,又吩咐俞嬷嬷给众人倒了菊花茶,花茶的清香很快就萦绕在凉亭中,安平捧着花茶笑吟吟地说道:“还是本宫有福气,两手空空地来,这有吃又有喝的。”
端木绯吃了块糕点又喝了半杯菊花茶,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身子也畅快了不少,笑着接口道:“殿下,这难得的重阳节,您不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吗?”
安平怔了怔,脱口道:“重阳当饮重阳酒。”
自己与长公主殿下果然是有默契。端木绯笑了,露出颊畔一对可爱的笑涡,摇头晃脑地说道:“《西京杂记》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这菊花酒又称重阳酒。
端木绯可爱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楚太夫人,您二位回府后,可别忘了喝一杯重阳酒!”今日一早,她就派人把酿了足足一年的菊花酒送去了几户相熟的府邸,想必现在酒已经送到了。
安平自然也领会了,转头对着楚太夫人笑道:“楚太夫人,看来本宫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她笑容满面地眨了下眼,仿佛在说,本宫这未来儿媳不错吧?
“殿下自然是个有福的。”楚太夫人温和地笑了,“令郎如此孝顺。”说着,她的目光朝山顶的方向望去,端木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几丈外一条蜿蜒的石阶上,一个长身玉立、着一袭雪色衣袍的少年公子步履轻快地拾级而下,朝望景亭这边大步流星地走来。
山风习习,少年的衣袍被风吹得肆意飞舞,猎猎作响,让他看来玉树临风,又颇有一种诗文中少年侠客的洒脱不羁。
封炎也看到了坐在凉亭中的端木绯,目光灼灼,却并不意外。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自从阿辞的双亲过世后,每一年的重阳节阿辞都会与楚太夫人一起来这望景亭中……
想着,封炎心底微微泛起一种痛楚,为他的蓁蓁感到心痛。
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亭中,给众人都见了礼,目光又在端木绯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让安平、楚太夫人和端木纭皆是会心一笑。
三人一不小心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为何,三人都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什么。
“娘,”封炎毫无所觉地对着安平道,“……已经准备好了。”
九月初九是安平的皇兄崇明帝的忌日,每一年,安平都会来此祭拜皇兄,今天也不例外。
封炎话落的同时,四周的空气顿时有些凝滞起来,安平还在微微地笑着,身上却隐约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安平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后,笑眯眯地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说道:“纭儿,绯儿,你们在这里等等本宫,一会儿本宫下来与你们一起逛市集去。”
“殿下,我和姐姐在这里等您。”端木绯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了,不禁想起去年和安平一起逛集市的事,安平的眼光独到,和她逛街逛铺子再好玩不过了,不像她那个攸表哥啊……
端木绯忍不住又在心里嫌弃了李廷攸一把。
端木绯和端木纭起身目送安平和封炎沿着山间的石阶拾级而上……
“簌簌簌……”
山风不断吹拂着,拂动着那无数枫林摇曳着,就像是漫山遍野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端木绯盯着赤红中那两道雪色的身影,眸光微闪,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端木绯知道他们母子要去做什么,十五年前那场宫变,虽然如今很少人提及,但是她却从祖父楚老太爷那里听过不少。
十五年前的这一日,就是今上逼宫之日,伪帝自刎,安平长公主府也从此荣耀不再,整个大盛朝在那短短的一天一夜中天翻地覆。
端木绯望着安平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底也感染了她的惆怅,在最重要的亲人遭遇生死危机时,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也明白……
端木绯乌黑的大眼中隐隐浮现一层水光,她随手从亭子旁的花丛中摘了一片叶子,用帕子擦了擦后,抬手把碧绿的叶片放在粉润的樱唇间,吹响了叶笛。
一阵优美而婉转的叶笛声自亭中悠然响起,随着那习习山风飘远,隐约带着一丝哀伤,一丝抚慰,一丝温柔的缱绻……
叶笛声与四周的风声、雀鸟声完美地融和在一起,仿佛一曲大自然奏响的乐曲般,空灵梦幻,似近还远。
走在山路上的安平和封炎当然也听到了叶笛声,母子俩皆是下意识地驻足。
封炎长翘的眼睫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下,嘴角不由轻扬了起来,脱口道:“是蓁蓁……”
安平已经回头,果然看到凉亭中一个着绯色衣裙的少女娉婷而立,少女半闭着眼,唇间抿着一叶绿笛,看来温润静好,又透着几分活泼俏皮,说不出来的清丽动人。
小丫头明明还不满十一岁,这一瞬间,安平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及笄少女盈盈而立,如皎月似娇花。
安平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身旁的封炎,可怜她的傻儿子都快变成望妻石了。
安平唇角微翘,继续往山上走去,原本沉重的心情忽然间就变得轻快了起来,她还是得好好琢磨着怎么快点帮阿炎娶到媳妇才好……
“哗哗……”
又是一阵山风猛地吹来,山道两边那枝叶摇摆的哗啦声似乎在响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