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有道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端木家因政斗而倒下,纵观历史,犯官家眷,运气好的,一条白绫早早了结;运气差点的,流放、为奴、甚至没入教坊……绝无幸免!
因而,哪怕是为了她们姐妹自己,端木家也必须好好的。
这几个月来,她表现出了几分在算学上的天赋,得了端木宪的几分喜爱,但是想让他刮目相看,那还远远不够。
她得到他的重视,以后才能在他跟前说上话。
自成为端木绯以来,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一方面要潜移默化地一点点淡去府中其他人视她为傻子的印象,另一方面也是在等一个机会……
也许现在就是机会了。
这一日匆匆而过,等到端木宪回府,端木绯就带着功课去了外院
自打她几次三番表现了卓绝的算学天份后,端木宪每天都会抽出时间看看她的功课,考校几句。这样的待遇,也唯有嫡长孙端木珩享有过。
书房里,祖孙俩如平日里般一个问一个答。
端木绯的对答如流,端木宪颇为满意,不时地点头。
考了几题后,随手从一旁的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册,“四丫头,这本《缀术》深奥艰涩,你且拿回去慢慢读,细细嚼,切莫贪多……”
“贪多往往嚼不烂。”端木绯一边接过书册,一边笑眯眯地接口道,神色间带着些俏皮,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孙女对着祖父撒娇卖乖一般。
“你知道量力而为就好。”端木宪脸上的笑容更浓,祖孙俩和乐融融。
“多谢祖父指点。”端木绯笑眯眯地起身福了福,然后又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端木宪案头的折子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祖父,我和姐姐今早给攸表哥下了帖子,请他本月二十七日来府里做客……”
顿了一下后,端木绯皱了皱眉,似有迟疑地继续道:“祖父,我听说祖母打算在那天宴客……”
端木宪此刻方才知道此事,怔了怔,倒也没放在心上。
他见端木绯的神色有几分不对,以为她是担心贺氏会怠慢了李廷攸,沉吟片刻后,含笑问道:“四丫头,与祖父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端木宪平日里根本不会与几个孙女说这些,但是因为喜欢端木绯这个孙女,对她还算有几分耐心。
“祖父,孙女以为不妥。”端木绯直言不讳道。
端木宪失笑,只觉得端木绯委实是孩子气,可是下一瞬,就听端木绯抛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祖父,敢问三叔父为何会被调去汝县?”
端木宪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端木期,心中有些狐疑,有些惊诧,看着端木绯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
端木绯毫不在意,话锋再转:“祖父,淮北洪水已退,满目苍夷,皇上命户部拨银救灾重建,祖父是如何回的?”
“绯姐儿,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端木宪心中越发惊诧,身子微微绷紧。
端木绯指了指放在端木宪右手边的一叠纸,她目光清澈,稚嫩的小脸上还带着一抹天真,“我前两日来祖父这里做功课的时候,看到祖父在纸上计算灾后重建的人力、物资、粮草……所以推测的。”顿了一下后,她继续道,“国库不足,户部无银,想必祖父也是如实回复了皇上。”
原来如此。端木宪心中暗赞她的观察力,他这个孙女看来不止是算学上有几分聪明,在其他方面也开窍了。
“世人都称颂宣隆盛世,疆域辽阔,国富民强,乃轹古凌今,觐史册罕逢之盛世。”端木绯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着,“然祖父却上奏国库不足,祖父以为皇上会作何想?祖父您不仅手掌户部,还是大皇子的外祖父,皇上会不会觉得祖父有所倚靠,行事倨傲了呢?”
端木绯黑白分明的眼眸隔着那紫檀木大书案与端木宪四目相对,明明还是稚龄,却偏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端木宪一惊,瞳孔微缩,此时此刻,他向来深沉的眸中多了一抹动容之色。
端木绯见端木宪神色之间有所松动,又补了一句:“孙女以为,把三叔父调去汝县,这许是皇上给祖父的一个警告吧!”
端木绯故意危言耸听,目的是警醒端木宪,至于皇帝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反倒是没那么重要。只要端木宪相信她说的就行!
“绯姐儿,不可妄自揣测圣意。”端木宪面沉如水,嘴里轻斥了一句,心中暗恼。
是啊,谁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赞一句“先帝与今上共创宣隆盛世”,上至权贵将相、中至文人学士、下至布衣百姓,皆时有“盛世”,“全盛”之类的溢美之词,可是又有几人想过虽是盛世,却不代表国库就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
他又何尝不想迎合圣意,讨皇帝欢心,然而国库空虚,皇帝这八年来已经三次南巡,此外,每年还要狩猎、避暑,每次出行都是百官随行,兴师动众,大摆排场,其中花费的近半银子就是从国库挪的,从去年腊月起,各地屡有灾害,朝廷因此少收了不少税款,拆东墙补西墙,户部哪来银子可用!
偏偏,有些话却是不能对皇帝直言,就怕听者有意,皇帝恼羞成怒,觉得自己在斥他奢靡。
想着,端木宪的脸色越发凝重,眉宇紧锁。这几个月他屡次对皇帝上奏国库不足,恐怕皇帝心中已经起了不悦。
端木绯打量着端木宪的神色变化,觉得差不多了,又问道:“祖父,您现在还觉得祖母十日后的宴请妥当吗?”
不妥。端木宪的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这两个字。
从老三的这个调任,可见皇帝多少对自己有些许不满,在这种时候,尚书府若是继续这般招摇,没准皇帝会觉得自己妄自尊大,想要结党营私,为大皇子拉拢人心。
思及此,端木宪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端木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外书房里,一片死寂,沉默蔓延,这个时候,连窗外庭院里的树木花草都停止了摇曳,四周没有一丝的风,空气凝固,时间似乎静止了。
小厮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宪端起了手边的青花瓷茶盅,喝了一口尚温的茶水后,方才打破这片沉寂,问道:“四丫头,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吗?”
“回祖父,都是我自己想的。”端木绯点了点头,乖顺得就像是一个先生跟前的好学生般。
端木宪露出沉吟之色,幽深的眼眸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光,他这个四孙女确实有几分像他,这一次又带给了他新的惊喜。
端木期被外放的事,端木宪和幕僚们不知道私下商量过多少次,各种猜测都有,却偏偏没有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看得透彻。
从前府里总说端木绯是个小傻子,贺氏也在他面前说起端木绯“不太灵巧”、“性子闷”云云,但如今看来,端木绯精于算学,口齿伶俐,也颇有几分眼界,怎么也不是个傻子啊!
要么就是贺氏故意贬低端木绯以排挤她们姐妹,要么就是端木绯大智若愚……
端木宪眯了眯眼,身上隐隐释放出凌厉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端木绯姓端木,是自己的孙女,是端木家的血脉!
她有这样的眼界,那也是一种天分,可遇而不可求。
“四丫头,你刚才说的这些事事关重大,我心里有数了……”端木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刚才说的这些,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包括你姐姐。”
“是,祖父,孙女明白。”端木绯乖巧地点头应道。
“以后,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事,就尽管来与祖父说,”端木宪的语气略略凝重,透着些许威严,“尤其不可轻易揣测圣意。”皇帝最忌讳别人揣测圣意,他们这些近臣对于这点都是心知肚明,不敢越雷池半步……
端木宪关切地叮咛了几句后,这才打发了端木绯。
端木绯拿着那册《缀术》起身退了出来。
太阳西斜,黄昏的天气清凉舒适,在那阵阵晚风吹拂中,端木绯漫步在空旷的游廊中,嘴角弯弯。
第84章 能装
“我以为你为人处世一向谨慎,为何这一次宴请宾客之事不与我商量一番?!”
“你知不知道这次差点就替我们端木家招来了祸患!”
“简直目光短浅!”
……
贺氏被端木宪斥责的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旱雷起在府中炸响。
端木宪拂袖离去,并急冲冲地命回事处把所有的宴帖都拦了下来。
端木宪和贺氏成亲几十年都没有红过脸,府中上下谁不知道老太爷一向敬重太夫人,一时间,府内一阵暗潮涌动,众人皆是暗暗揣测着。
端木绯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每日照常与端木纭一起过她们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骚动也渐渐平息下来,很快就到了七月下旬,蝉鸣声似乎更为响亮刺耳了。
七月二十七日的天气甚好,碧空如洗,巳时还差一刻,就有丫鬟跑来禀,李家三表少爷刚刚被迎进了角门。
永禧堂的正堂里,端木宪和贺氏正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端木珩、端木纭和端木绯几个依着齿序坐在两边的圈椅上。
厅堂三面的窗户门扇都大敞着,屋子里一片通透明亮。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后,就见张嬷嬷领着一个身穿湖蓝色五蝠捧寿团花纻丝袍子的少年穿过月洞门往这边而来。
旭日的光芒下,少年步履稳健,那麦色的肌肤泛着金色的光泽,英气勃勃,看着比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多了一分飒爽。
李廷攸很快就跨入厅堂中,目不斜视地走到近前,对着端木宪和贺氏请安:“李家三郎廷攸给亲家老太爷、太夫人请安。”
他郑重其事地行了长揖礼,仪态极为优雅,举止间彬彬有礼。
“攸哥儿多礼了。”端木宪和蔼亲昵地唤道,贺氏也硬挤出一个笑容,客套地寒暄了几句。
端木宪赏了李廷攸一方紫云石砚台和一支紫毫宣笔作为见面礼,接着,张嬷嬷又给李廷攸介绍了端木珩,再来才轮到了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
“纭表妹,绯表妹。”李廷攸又郑重地给姐妹俩也行了揖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姑母留下的这对表妹。
半个多月前,他已经在祥云巷的宅子里见过了妹妹端木绯,却是久别多年后第一次见姐姐端木纭。
端木纭比自己一岁,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与姑母有几分相似,精致的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坚韧与倔强,看来与妹妹“外表纯良”的气质迥然不同。
“攸表哥。”端木纭和端木绯也一起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回了礼。
李廷攸就给了姐妹俩各一对赤金累丝镶芙蓉玉镯子,是李老太爷夫妇让他捎来的。
彼此认亲见礼后,李廷攸就在端木珩的右手边坐了下来,丫鬟又手脚利索地给众人都上了碧螺春,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
端木宪捋着下颔的胡须,关切地问道:“攸哥儿,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李廷攸背脊挺直地坐在圈椅上,抱拳答道:“劳您挂怀了,太医我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再养上一段时日就无碍了。”
“俗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也莫要心急,这若是没养好身子,留下什么暗伤,反而是得不偿失!”端木宪亲和地劝了几句,似有感慨地叹道,“现今的年轻人啊,多是年轻气盛,逞一时之能,却不知来日方长……攸哥儿,你能决然放弃今科武试,是明智之举!”
“老太爷得是。家祖家父在家时常教导我,来日方长,不争朝夕。”李廷攸着,眸光微闪,下意识地朝端木纭和端木绯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端木纭微微颔首,似在赞同端木宪所言,而端木绯正乖巧地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眉眼弯弯,那天真无害的样子看来就像是一只单纯的白兔。
李廷攸的眼角抽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大半月前端木绯来祥云巷时的一幕幕……从现在看来,端木绯显然瞒了端木宪和端木纭不少事!
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白兔,分明就是一头披上白兔皮的狐狸才是!
李廷攸心念飞闪,脸上却是不露痕迹。
端木绯的嘴角不以为然地撇了撇,他要真知道“不争朝夕”,就不会轻易用“鬼见愁”那等虎狼之药了!
呵,真能装!
表兄妹俩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不知怎么地,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下一瞬,两人就各自撇开了视线。
李廷攸若无其事地与端木宪寒暄着,两人围绕着李老将军、武试以及宫宴上的对策了一会儿话,之后,端木宪就捋着胡须对端木珩笑道:“珩哥儿,攸哥儿难得来访,你和你两个妹妹带他在家中四处走走,现在园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正是赏荷的好时节。”
端木珩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应下了:“是,祖父。”
由端木珩领着,四个辈就离开永禧堂,朝花园的方向去了。
这时也不过巳时过半,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时,随着枝叶摇摆,那些光影也在地上跳跃着。
端木珩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正色问道:“攸表弟,冒昧请问攸表弟从江城北上京城,可曾途经中州?我三叔父上月奉旨赶赴中州汝县上任知县,听最近那一带有些不太平……”
“珩表哥客气了。”李廷攸也停了下来,落落大方地回道,“可惜我是从皖州出来后,走的是青州,再经豫州来的京城,不曾经过中州,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