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端木绯方才的那一声“大哥”把班头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可当不起督主的妹妹这声“大哥”。
班头咽了咽口水,连忙道:“四姑娘,您唤我一声小汪就是了。”
端木绯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肯定超过了不惑之年的班头,神色微妙地念了声“小汪”。
小汪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觉得自己仿佛捡回了半条命,赔着笑又道:“四姑娘,您和令姐尽管在这里逛,当我们不存在就行。”
端木绯还真想逛逛,拉着端木纭进了旁边的竹编铺子,买了一个竹编的书箱,把两人的书都往里头一放。
小汪亲自给端木绯当书童,姐妹俩在一众东厂番子的护送下,在整条街的路人那怪异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来到了街尾的九思班。
小汪留了两个东厂番子在街上巡视,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街上的其他人见东厂只是巡视,没有抓人的意思,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该吆喝的吆喝,该赶路的赶路,该买的买……龙江街又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九思班中,舞阳已经到了,就在二楼的雅座中,对着刚进戏班的端木纭和端木绯招了招手。
姐妹俩打发了迎客的小二,熟门熟路地自己上了二楼,进了正对戏台的一间雅座。
“阿纭,绯妹妹,们可总算来了。”舞阳笑吟吟地抱怨了一句,随手放下了手里的书册,目光落在端木绯手里的那个竹编书箱上,“们买什么了?”
说到这个话题,端木绯来劲了,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刚才买的那个竹编书箱,把她从书海斋淘的那些琴谱、棋谱等等的一本本地拿给舞阳看。
最后,端木绯翻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册《牡丹记》,放在了端木纭的跟前,正好与舞阳的那一册一模一样。
舞阳挑了挑眉,和端木纭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莞尔一笑,“都说这出戏不错,曲折离奇,本宫就先买来翻翻。”
“不错的话,那我下次再陪涵星表姐来看,”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免得她抱怨我们撇下她来看戏。”
今天,端木绯是特意带端木纭出来散心的。
自从皇觉寺回来后,这都快半个月了,端木绯总觉得端木纭有哪里不对劲,时常心神恍惚,不时坐在窗边发呆,还打翻好几次茶盅和果盆,昨天甚至还不小心拔了小八哥的羽毛,以致小八哥到今天看到端木纭还吓得躲得老远。
端木绯觉得是端木纭十有八九是被吓到了,正好舞阳说要看戏,就怂恿着她一起出来了。
说话间,一楼大堂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代表下午的戏开场了。
两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场,九思班的花旦无论扮相,还是唱功,都是一等一的,声音婉约动听,把周围的看客都吸引了过去。
三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这出《牡丹记》说的一个年轻的李举人在去白龙寺上香时,偶遇了在寺中赏牡丹的程姑娘,一见钟情,询问之后才知道程姑娘是知县家的长女。李举人请母亲上门求亲,然而程知县的夫人嫌弃李家只是个耕读之家,拒了这门亲事,说除非李举人能得中状元,否则绝无可能。
李举人为了心上人毅然赴京赶考,还真的高中状元。
可是没等他回乡,就听闻了程大姑娘落水身亡的事,李状元痛不欲生,程夫人后来把自己的次女许配给了李状元。程二姑娘过门两年未曾有孕,李状元又纳了表妹温姑娘为平妻。
又是两年过去,李状元带着妻儿去江南赴任,却偶遇了一个长相与程姑娘极为相似的妇人洪夫人。李状元本以为人有相似,可是温氏却惶恐不已,一次趁着洪夫人去上香,意图用剪刀刺杀对方。
洪夫人受了刺激,忆起了往事,原来洪夫人就是当年的程家大姑娘,三年前是温氏把她推下了河,她落水后失去了记忆,直到此刻记忆方才恢复。
温氏形容癫狂,说都是程大姑娘无耻,夺人所爱,说她和李状元自小指腹为婚,可是因为程大姑娘,李老夫人和李状元就把当年的婚约当做戏言,她不能让任何人抢走李状元,还有如今是李夫人的程二姑娘下跪求洪夫人原谅温氏。
戏台上,闹哄哄的,温氏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那狰狞如恶鬼的模样令得满堂寂静,雅座中的端木纭神情怔怔地看着温氏,眼神恍惚了一下,不禁把温氏和另一张扭曲如恶鬼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戏楼中的声音已经离她远去,只剩下了彼时耿听莲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难道还想假装不知道岑隐喜欢吗?!”
在温氏的磕头声与李夫人的抽噎声中,这第三折 戏落幕了。
刚才的第三折 可说是本戏的高潮,不少看客都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说“斥李家悔婚”,有人叹“这温氏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有人说“洪夫人才无辜,遭了无妄之灾”云云,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端木绯见端木纭的茶杯空了,就殷勤地给她添茶,却见端木纭的眼神有些恍惚,目光还落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戏台上。
端木绯倒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奇怪地动了动眉梢。明明刚才姐姐的精神看来挺好的,怎么忽然又感觉不太对劲呢?
舞阳抿了两口茶,想着方才的戏,忍不住感慨地咕哝道:“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才三个女人,就足以唱一台大戏,更别说是后宫中三千佳丽只围绕着一个皇帝了。自小,舞阳可没少见那些嫔妃斗得死去活来,一尸两命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后宫中除了皇后以外,也没什么舞阳眷的了。
舞阳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浅笑,神情淡淡地说道:“本宫现在是越来越懒得回宫了,一个人住挺好的,清净。”
说着,舞阳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端木纭,“阿纭,本宫记得说要买宅子的,要不要跟本宫做邻居?”
端木纭怔了怔,这才回过神来,含笑道:“我已经买好了宅子,就在中辰街的金鲤胡同。”
一听那宅子在中辰街,舞阳立刻就体会到了端木纭的用意,金鲤胡同距离安平长公主府也不过是步行半盏茶的距离。
端木纭还在继续说着:“那宅子有些旧了,我正找人改建,等修好了,再请和涵星表妹过去玩。”
“不着急,慢慢重修就是了。”舞阳意味深长地说着,笑眯眯地朝端木绯看了一眼,反正端木绯才十二岁,等她出嫁至少还有两年半呢。
“阿纭,和绯妹妹什么时候有空去本宫那里住几日啊?”舞阳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去了本宫那里,们什么都不用操心,想干嘛就干嘛,我们可以睡在船上看夜空,可以尽情纵马,可以一醉方休……”
端木纭听着有些心动,以前在北境时,父亲和母亲从来都不拘着她和妹妹,她们姐妹就像那些北境的姑娘家一般活得尽情肆意。
舞阳对端木纭眨了眨眼,意思是,以后等搬到自己的宅子里,自然就不用被其他人拘束,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舞阳又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转头试图勾引端木绯:“对了,绯妹妹,在本宫的公主府,想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端木绯一听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眸子登时就亮如星辰,期盼地看向端木纭,却发现姐姐又跑神了……
“姐……”端木绯想说什么,却听她身旁的舞阳“咦”了一声,俯视着楼下的大堂,右眉微挑。
端木绯下意识地顺着舞阳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墨绿色翻领长袍的异族男子跨过门槛,进了戏班,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火红色绣花长袄的异族少女,身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步履叮当作响。
这父女俩无论是衣裳还是头上的毡帽、首饰,都与中原人迥然不同,难免引来了一些看客打量的目光。
舞阳和端木绯都一眼认出了来人是华藜族的阿史那亲王和他的女儿克敏郡主,不由面面相觑,第一个念头都是,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阿史那的目光在楼下的大堂里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等他往二楼往来时,很快就看到了其中一间雅座中坐着大公主舞阳和端木家的两位姑娘,脸上顿时一喜。
阿史那粗鲁地推开了迎上了的小二,对着女儿说了一句后,就“蹬蹬蹬”地快步上了楼,目标明确地带着女儿来到了端木绯她们所在的雅座中。
“大公主殿下。”阿史那对着舞阳拱了拱手,一旁的克敏郡主把右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也行了礼。
“王爷,郡主,”舞阳笑眯眯地看着阿史那父女俩,故意道,“真是巧啊,原来王爷喜欢看戏。”
“是小女喜欢热闹,与臣说,这中原的戏有趣得很,臣就跟着小女来凑凑热闹。”阿史那赔笑道,急切讨好地看向了端木绯,用熟稔的口吻说道,“端木四姑娘也跟小女一样喜欢看戏啊。”
说着,阿史那对着女儿使着眼色,“克敏,还不给端木四姑娘见礼,们年纪差不多,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
第413章 求情
克敏郡主眼帘半垂,右手的手指在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似有几分不情愿,但迟疑之后,还是落落大方地上前了一步,笑容满面地用一口标准的大盛语说道:“端木四姑娘,中原的戏可比我们北境要精彩多了,让我欲罢不能。”
阿史那含笑看着女儿和端木绯,眸子里灼热而殷切。
克敏郡主当然不是真的喜欢看戏,这也不是一场“偶遇”,是阿史那特意带着女儿来这里找端木绯的。
皇觉寺的事后,皇帝要削阿史那的爵位,夺他的封地,阿史那束手无策,只能去卫国公府求耿海帮忙,当时耿海父子俩说只要他做一件事,保证他可以保住他华藜族的封地。
那之后,阿史那在千雅园里胆战心惊,辗转难眠,结果没等来耿海的进一步指示,却等来了耿海的死讯。
阿史那觉得自己完了,封地和爵位恐怕是都保不住了。
阿史那早就后悔了,在他看到岑隐的肩膀上没有胎记的那一刻,就觉得岑隐应该不是薛昭,心里其实怪耿海误导他,才把他置于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牵扯到这件事里,退一万步说,就算岑隐是薛昭又如何,当年的他才多大,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现在连耿海都死了,阿史那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他想找人商量,又不知道该找谁,还是儿子莫隆提醒他不如去向岑隐示弱吧,向岑隐投诚,只要能保住封地和爵位。
事到如今,阿史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当天就去找了岑隐,他都做好了打算,无论岑隐提了什么条件都行,甚至他可以把女儿送给岑隐为妻为妾伺候左右,没想到最后连东厂和岑府的门都进不了。
岑府的门房傲慢地表示,这京中上下要求见督主的人多着呢,见不见那得看督主乐不乐意,还说什么要是个阿猫阿狗的,督主都得见,那岂不是污了督主的眼!
阿史那心里自是屈辱万分,可也只能忍了,谁让虎落平阳被犬欺呢,他连着几日去岑府,可还是没见着岑隐,心急如焚,生怕皇帝一旦下了旨,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史那在京中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岑隐有一个义妹,是端木首辅家的四姑娘,很得岑隐的宠爱,就带这女儿急匆匆地找来了。
虽然费了一番波折,总算是见到了人,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阿史那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那黝黑的方脸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试图和端木绯套近乎:“听闻端木四姑娘小时候也是在北境长大的,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去北境玩……”
阿史那一边说,一边把右手伸入袖中,打算拿出一件和田玉佩讨好端木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两个东厂番子出现在了雅座的门口,其中一人走了进来,笑呵呵地对端木绯拱了拱手,“四姑娘,这两人是不是打搅您看戏了?”
当他的目光看向阿史那和克敏郡主时,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四姑娘在此看戏,闲人勿扰,请。”
他的语气听着还算客气,伸手做请状,神情之间流露出完全不许人拒绝的气势。
克敏郡主脸上的笑意登时就僵住了,右手的指尖微微掐进了左手的手背上,恨不得转头就走。
“端木四姑娘……”
阿史那还想说什么,但是两个东厂番子根本不给他再往下说的机会,半推半就地就把他和克敏郡主给“请”走了。
阿史那父女俩就这么被“请”出了戏楼,两个东厂番子一左一右地守在了门口,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
阿史那的头都开始疼了,他当然也可以硬闯,可要是这两个东厂番子回头去找岑隐告状,那自己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阿史那眉头紧蹙,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现在整个京城,能帮他渡过这次危机的也只有岑隐了。
当年他殚精力竭,付出了那么多才拿到这个爵位,怎么能就这么失去呢?!
阿史那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路人来来去去,却映不入他眼中,他浑浊的瞳孔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过去的记忆飞快地在眼前闪过……
他的妹妹镇北王妃火黎与他乃是异母兄妹,他们兄妹之间一向并不亲近,与火黎关系最为亲近的是和火黎同父同母的长兄吉萨,也因此吉萨与镇北王府的关系也非常亲近,经常往来,父王更是对镇北王薛祁渊十分赏识,视这个女婿如亲子般。
当年,是他无意中看到了镇北王府和父王的信件往来,才知道了镇北王府打算“起兵”的事,彼时,他就觉得父王、薛祁渊他们简直是疯了,区区北境军怎么可能与今上的几十万禁军对敌?!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也许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他是庶子,生母早亡,自小他就知道王位是属于大哥的,哪怕他不比大哥差,可就因为他的出生比大哥差那么点,就得屈居于大哥之下,只能一辈子对着大哥卑躬屈膝,他不甘!
他想到了今上。
今上本来也不过是个庶子,剿灭伪帝,“拨乱反正”,才能登上这至尊之位,成为天下之主,他何不仿效呢?!
他悄悄地派亲信快马加鞭地去了京城,给今上送了一封密信,信中把薛祁渊给父王的那封信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包括他们计划何时起兵。
之后的日子,极为漫长煎熬,当镇北王府覆灭的消息骤然传来,父王悲痛不已,卧病不起,当皇帝派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兵临他华藜族时,北境的局势已是尘埃落定。
数万大军下,华藜族的那点兵力是那般渺小,彼时父王病重,他暗中说动了族中长老,让他们以父王的名义废世子,以此讨好朝廷,免得皇帝降罪华藜族。
一年后,父王病逝,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族长,世袭的亲王。
这些年来,他安享荣华富贵,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一趟来京城朝贺竟然会变成这样……
他不甘心啊!
他什么也没做,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都是耿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