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她就像是一朵清新的幽兰,含苞欲放。
季兰舟垂眸,维持着屈膝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着:“家祖家父在世时,时常教导臣女说,先有国,再有家。臣女一直铭记于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南境战事未息,将士们浴血疆场,百姓流离失所,臣女一个弱女子既不能出仕为皇上效力,造福百姓,也不能上战场护卫我大盛疆土,能做的也只是献出我季家一半的家财,用于南境战事!”
说完后,季兰舟坚定地跪在了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仰首看了看上方的帝后,那双明亮的眸子如那山涧清泉明澈见底。
跟着,她就恭敬地叩首,跪伏在地,义正言辞地说道:“求皇上成全臣女的一番心意。”
季兰舟清冷柔弱而又透着一抹坚毅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
话落之后,殿宇中就陷入一片沉寂。
季兰舟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一动不动,身形在这空荡荡的殿宇中看来如此纤细。
“好,很好!”
皇帝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任谁都能听出皇帝此刻龙颜大悦。
如今国库空虚,端木宪一直跟自己哭穷,有了这笔银子,对于南境的战事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皇帝哈哈大笑,抚掌赞道:“季姑娘,真是深明大义,乃女中巾帼也,朕心甚悦啊。”
“皇上说得是,季姑娘不仅深明大义,而且蕙质兰心。”皇后神态温和地笑道,“季姑娘,起来说话吧。”
“多谢皇上皇后谬赞。”季兰舟又磕了头,然后优雅地站起身来。
她的目光依旧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殿宇中央,模样看来低眉顺眼,温顺恭敬。
“臣女乃一介弱女子,又守孝多年,不通俗物,还想请皇上派人来清点家财。”季兰舟又道。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皇帝当然允了。
次日的早朝上,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了季兰舟,称其有乃祖之风,赞其虽是女子,却胸怀家国,并令户部派人去协助季兰舟清点家财。
不消半天,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一时间压过了丁中庆他们的事,京城上下都为之沸腾了。
也包括宣武侯府。
正厅里,宣武侯夫妇和太夫人赵氏等人都在,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风雨欲来。
“兰舟,怎么可以这么做?!”赵氏难以置信地瞪着就站在厅堂中央的季兰舟,额角青筋乱跳,就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似的,平日里一向温和的嗓音显得有些尖锐。
赵氏厉声责问道:“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我商量?!”
季兰舟这丫头的眼里还有自己这外祖母吗?!真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赵氏的眼神阴鸷如枭,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侯夫人余氏紧接着附和道:“是啊。兰舟,在侯府五年,舅母一向对视若亲女,还有外祖母更是对疼若掌上明珠……”余氏一脸失望地看着季兰舟,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怒火中烧,“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啪!”
她话音刚落,一只茶盅已经猛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季兰舟的裙裾边。
茶盅碎得四分五裂,瓷片、茶汤溅了一地,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尖,那橙黄色的茶汤在青石板地面上流淌开去,一地的狼藉。
厅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啪!”
宣武侯一掌重重地拍在扶手上,眼眸死死地钉在季兰舟身上,怒声斥道:“们还跟这丫头废话什么?!都是我们这些年来对这丫头太好了,把她的心都养大了,自说自话,擅作主张!”
宣武侯的声音仿佛闷雷般回响在屋子里,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愤怒。
季兰舟身子一缩,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一般,微微颤抖着,但还是鼓起勇气,仰着下巴看着宣武侯道:“大舅父,这是父亲生前的心愿,我……我只是……”
“够了!”宣武侯冷声打断了季兰舟,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气得周身发抖,“事到如今,还不知错!”
众人不满嫌恶的目光都如利箭般射在季兰舟身上,季兰舟垂下头去,素手扭着帕子,身子怯怯的颤抖着。
赵氏的眼眸明明暗暗,在最初的震怒过后,她稍稍冷静下来,手里缓缓地捻动着一串碧玉佛珠。
“老大,兰舟年纪小,不懂事。”赵氏又放软了音调劝了宣武侯一句,就像是一个拿晚辈没辙的长辈,唉声叹气,端着外祖母的身份训斥道,“兰舟,还不快向大舅父请罪。”
“兰舟啊,实在是太冲动了,怎能把祖宗留下的家财这样就挥霍了!”
“大舅父与大舅母也是关心,才会和说这么多……哎,是我的亲外孙女,我们怎么会害?”
“兰舟,听我的话,立刻进宫,去跟皇后娘娘认个错……”
赵氏嘴里说是什么认个错,其实就是让季兰舟去收回前言。
余氏形容急切,觉得婆母说话也太委婉了些,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兰舟,外祖母是为好,快去跟皇后娘娘说是一时冲动,就算是真的要献家财,也不用献一半啊!”
季兰舟的话都出口了,皇帝当朝宣布,余氏也不指望这件事能一笔勾销,但要是能把几百万两降低到十万两也好啊!
“外祖母……这……”季兰舟咬了咬下唇,一副“怎么可以这样”的神情,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沉默不语。
看着季兰舟好似小可怜的样子,赵氏更怒。
她真不明白季兰舟到底是中了什么蛊,自这丫头五年前来侯府后,自己对这丫头也一直是尽心尽力,自家孙女有的,也不会少了她这一份。
季兰舟一个孤女,娘家又没有兄弟,嫁出去还不是容易被人看轻,遭人欺负,自己一心为这丫头着想,想把她永远留在侯府。
这对王家和季家都好,本是两全其美之计,偏偏这丫头忽然疯魔了般,竟然背着他们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氏暗暗咬牙,手里的佛珠停住了,以老卖老道:“兰舟,外祖母是为好,明天必须进宫!”接着她也不给季兰舟反对的机会,径自吩咐余氏道,“老大媳妇,立刻就给宫里递牌子。”
她话刚说完,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嘴里喊着:“侯爷,太夫人,圣旨来了!”
厅堂里静了一静,皇帝这个时候来圣旨所为何事,可想而知,一家人的脸色霎时都阴沉了不少。
周围静得可怕。
季兰舟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首不语,嘴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了起来。
圣旨来了,也没有他们不接的权利。
宣武侯第一个站起身来,拂袖朝正厅外走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了过去,也包括季兰舟,一路去了仪门处。
来颁旨的內侍已经等在了那里,来的人还不仅是內侍,还有端木宪以及几个户部的官员。
宣武侯和赵氏等人都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一回是肯定躲不过去了,分别给端木宪和来传旨的李公公见了礼。
“侯爷。”李公公先对着宣武侯拱了拱手见礼,然后笑着看向了季兰舟,态度十分客气殷勤,“季姑娘好。”
李公公对待季兰舟比对宣武侯还要热络,见状,宣武侯脸色一僵,语调有些僵硬地说道:“李公公,人都到齐了,公公还请宣读圣旨吧。”
李公公也没耽搁,从随行的小內侍手里接过了五彩织云鹤纹的圣旨,跟着宣武侯夫妇、赵氏、季兰舟等人就全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季兰舟很自觉地跪在了最后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永安伯季成天之遗孤季氏兰舟……”
李公公尖细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回荡在空气中,其他人全都俯首听旨,沉默不语。
皇帝的圣旨狠狠地褒奖了季兰舟一番,然后,又说了令户部遣人来宣武侯府清点季家家财的事,让宣武侯府务必配合户部云云。
“臣遵旨。”
宣武侯高抬双手,接了那道沉甸甸的圣旨,跟着众人都纷纷地站起身来。
“侯爷,接下来的几天,怕是要叨扰贵府了。”端木宪对着宣武侯拱手道,然后指着身旁的两个官员道,“这位是户部的郎中刘南清和以及主事陈广应,接下来会在贵府叨扰,望侯爷海涵。”
这火烫的圣旨还在手上捧着,颁旨的内侍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此刻面对的人又是堂堂首辅,哪怕是宣武侯心中再不甘,再愤怒,再怨艾,也只能先忍着,勉强赔笑地应了。
端木绯当天傍晚就从端木宪的口中得知了圣旨的事。
在场的人不仅是端木绯,还有端木珩也在,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妹妹,小姑娘还是如平日里那般笑得无辜又纯洁。
要不是端木珩亲耳听见,打死都不信这主意会是她出的。
“接下来的盘账,只怕要辛苦祖父了。”端木绯笑眯眯地对着端木宪说道,放下了手里的茶盅。
她眼角的余光瞟见端木珩怔怔地盯着自己看,唯恐被大哥惦记上了,连忙对着自家哥哥抿唇,笑得更可爱了。
她自认自己是个无辜的小白兔,可是看在端木珩眼里,自家妹妹根本就是一头狡猾的小狐狸。
端木珩的神情更复杂了,薄唇紧抿。
端木宪浅啜了口茶水,觉得小孙女所言极是。
“这王家啊……”端木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着一抹嘲讽。
今天来传旨的李公公离开后,宣武侯就开始作妖。
“我一说要季家的账本,宣武侯就说什么季姑娘正要进宫面圣,盘账是不是等季姑娘面圣后……”
端木宪又端起茶盅,抿了口热茶,嘲讽道:“宣武侯府这是打算吞了季家这万贯家财啊!”
端木宪是聪明人,从今天宣武侯的推诿上,一下子就猜到了原由。
端木珩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眸光微闪。
黄昏的夕阳更低了,窗外微风阵阵,夕阳的余晖将那摇曳的树影映在窗纸上,如同群魔乱舞。
“祖父,季家是什么样的……”端木珩忽然问道。
端木宪曾经经历过季家最辉煌的时候,当然知道关于季家的事。
他捋了捋胡须,理了理思绪后,娓娓道来。
季家几代皇商,一代代地积累财富,蒸蒸日上,到了二十年前季老太爷那一代,已是晋州巨富。
季家世代为善,修桥铺路,施粥兴学,行善积德,但一直都是子嗣凋零,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直到季成天这一代,季老太爷发现儿子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诵诗文,十来岁就能写诗。
商是下九流,季家几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苗子,季老太爷能把家业发展到这个地步,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当断则断,舍了一半的家财献给朝廷用以镇压西南之乱,先帝因此对季家父子颇为赏识,封了季家世袭三代的永安伯,又额外恩准了季成天科考。
而季成天也不负其父的期待,十七岁就得中状元郎,之后的仕途也十分顺利,只是子嗣愈发单薄,只得季兰舟一女。
天妒英才,季成天正值壮年就意外身亡,后来没几年季夫人王氏又殉情自尽,如今季家就只剩下了季兰舟与季家的万贯家财。
端木宪说着,感慨地叹了口气,“宣武侯府家这些年来表面功夫做的相当不错,京中不少人家都觉得王家仗义,照顾季氏孤女。”
“祖父,真是辛苦了。”端木绯十分贴心地说道,又孝顺地给端木宪斟茶,送点心,服侍得周周道道。
端木珩有些好笑地看了端木绯一眼,端木绯一下子被他看得心虚了。
唔,仔细想想,似乎祖父接下来的辛苦都是自己害的?!……不过,她也是一片好意是不是!端木绯在心里对自己说,连忙也殷勤地给端木珩斟了茶。
端木珩自是理直气壮地受着。
他端起茶盅,喝了口妹妹刚斟的茶,思绪飞转,脸上不动声色,随口说道:“祖父,宣武侯府若是想吞下季家的万贯家财,那就得把季姑娘‘一辈子’留在侯府吧。”
端木宪点了点头,嘴角又翘了翘,“宣武侯府十有八九就是打这样的主意。”
只可惜季兰舟是人,不是扯线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