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一直等到四天后,雨终于停了,天气放晴,皇帝这才想到要微服私访去看看,就带着两个几个乔装打扮的内侍、锦衣卫出去了。
丹夏县自不比京城、江南、两广等地的富庶,但是整个县城里那也是一片繁荣兴旺的景象,那些个百姓一个个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他还特意去大庆街的一间茶馆喝过茶,听县城里的百姓都在夸县太爷英明神武,前些天又惩治了一批闹事的恶霸,自他到任后他们丹夏县的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云云。
皇帝心情不错,在茶楼酒馆戏楼里喝了些茶,吃了些酒,又看了一会儿戏后,就回了丹夏驿。
回去后,皇帝就令人把涵星叫了过来,狠狠地训了她一顿,说是她道听途说,不曾亲眼验证就随便乱说,岂知何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让她回去好好反省!
涵星只是因为养在宫里头,所以有几分天真,几分不谙世事却也不傻,听皇帝说了他的见闻,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戏文里也没少演这种欺上瞒下、粉饰太平之事。
从皇帝那里回来后,涵星就气呼呼地跑去找端木绯,端木绯正坐在船尾喝茶吹风,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旁的两个內侍见涵星来了,给她也搬来了一把酸枝木玫瑰椅。
涵星坐下后,就把那两个內侍都遣退了,跟着抱怨道:“绯表妹,本宫看,父皇他真是糊涂了!”
端木绯亲自给涵星斟茶,又把茶杯送到她手中,心道:皇帝何止是糊涂了。
这几年,皇帝的眼睛和脑子都被所谓的“盛世”糊住了,他不想知道的就当作没看到……大概其中有部分的执念便是起源于十七年前的那场宫变,“篡位”是皇帝心中的一个心病,以至于他心中一直在和崇明帝攀比,想证明他比崇明帝强,想证明他的篡位没有错!
在她看来,今上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端木绯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祖父楚老太爷对今上的评价:“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
端木绯不知道崇明帝到底如何,但是崇明帝在位三年,澄清吏治,惩冶贪墨,整理度支,收入颇增,可谓勤政之君,这便是端木宪也承认的。
涵星捧着茶杯,编贝玉齿微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茶汤里一片片沉沉浮浮的茶叶,映得她的眼眸闪烁不已,眼神渐渐恍惚,其中带着一分不悦,两分失望,三分茫然。
一直以来,在涵星的心目中,她的父皇是英明神武的大盛天子,即便有些缺点,但是人无完人,父皇一直是她仰望与崇敬的对象。
可是此时此刻,涵星心中一直如泰山般坚定的信念忽然就动摇了……
涵星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玄信的事,当初明明是二皇兄与玄信有私交,父皇却没有为大皇姐澄清,以致到现在京中还偶有大皇姐豢养僧人的传闻。
涵星的心底泛起一阵淡淡的苦涩,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了,她的父皇天资聪颖,心思敏捷,文武双全,这样的父皇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不过是父皇有时候宁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涵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本宫不明白,父皇他怎么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呢?”
端木绯点了点头。嗯,皇帝确实喜欢自欺欺人。
“绯表妹,你说父皇这样,算不算掩耳盗铃?”
算!端木绯又点了点头。
“就算父皇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世人,什么盛世,根本就是粉饰太平!”
不错!端木绯再次点了点头。
抱怨了一番后,涵星觉得心情畅快了不少,此刻再回想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好似有些大逆不道,不过她的绯表妹好像并不觉得。
她的绯表妹真是最好了!
涵星端起了方才端木绯给她沏的茶,浅啜了一口后,扬了扬眉。唔,真是好茶!绯表妹沏茶的手艺好,攸表哥挑的茶也不错,自己可真是有口福!
想着,涵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甜甜的浅笑,原本晦暗的眸子也又亮了起来,重现光彩。
她抿了两口茶后,话锋一转:“绯表妹,你还记得那个文永聚吗?就是我们在宁江镇的古玩铺子里见过的那个太监!最近啊,那个文永聚一直凑在父皇身边,真是碍眼死了。”
涵星对文永聚这个人没什么好感,想起去年在宁江镇时他给她们推荐了一幅赝品,就觉得此人既没眼光,也没本事,也就是那等想靠着媚上来升官发财的货色!
这一次南巡更是验证了涵星对此人的评价。
“自打我们在丹夏驿靠岸后,他每天都带着父皇流连画舫和青楼楚馆,哼,照本宫看,根本就是戏本子里说的奸佞!”
涵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到画舫和青楼楚馆就想起了另一人来,“绯表妹,你知不知道龙舟那边这两天又多了一个‘新娘娘’?”
端木绯诚实地摇了摇头,她最近又没在去龙舟那边听戏,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涵星藏了一肚子的话想说,把端木绯拉到船尾的栏杆前,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道:“绯表妹,你说这个‘新娘娘’会不会是青楼楚馆的歌妓?”
其实那两个內侍站得远,根本听不到这里的声音,涵星却故意压低了声音,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端木绯闻言眸子登时就亮了,大眼眨巴眨巴,似乎在问涵星是否确定。她还从来没见过青楼楚馆的歌妓呢!
端木绯好奇地问道:“涵星表姐,她长怎么样?”
是不是像戏文里演绎的那般风情万种,是不是如李师师、柳如是那般为文人雅士、公子王孙所竞相追逐,是不是在那些青楼教坊中独领风骚。
涵星的兴致更高昂了,细细地描绘着那个新娘娘,说她“人比芙蓉娇,细柳腰肢袅”;说她娇娇弱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说她声音婉转如黄莺……
涵星起初还压低声音,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地高昂了起来,滔滔不绝,最后无语地嘀咕了一句:“父皇还真是爱往后宫里拉人!”
对于皇帝的作风,端木绯不予置评,不过,这几年,就她零零散散知道的那几个来看,涵星还真是没说错。
涵星撇撇嘴道:“要是以后本宫的驸马敢学父皇,哼,本宫就直接休了他!”
端木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觉得涵星说得有理:“要是未来的表姐夫敢这么做,我替你揍他!”就算她不行,还有封炎不是吗?!
涵星感动地看着端木绯,只觉得自家绯表妹真是哪里都好。哎,要是绯表妹是个男子,她干脆就直接让绯表妹做她的驸马好了。
不过,要是真这样,那炎表哥该怎么办?
想了又想,涵星觉得也只能便宜炎表哥了,谁让绯表妹偏偏是女儿身,父皇又给他们俩赐了婚呢!
涵星心里感觉自己真是退让了一大步,对着端木绯叮咛道:“绯表妹,你听本宫的准没错,以后要是炎表哥敢学父皇那般,你可别手下留情,一定要休了炎表哥!”
顿了一下后,她又道,“等父皇心情好的时候,干脆本宫带你去求一道休夫的圣旨备着,这婚是父皇赐的,得让他‘负责’到底才行。”
端木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跟着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身子瞬间又僵住了。
休封炎?!
就算是给她吃雄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啊!
第462章 托付
端木绯朝船尾栏杆的方向又走近了一步,任由那徐徐微风轻柔地拂在脸上,思绪忍不住就转到了封炎上,也不知道他京里的事办完了没,什么时候能赶上来……
等他来了,他们就可以一起游江南山水了。
想着,端木绯的嘴角翘了起来,转头朝窗外看去,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着璀璨如星的光芒。
偌大的船只平稳地在河面上行驶着,如履平地,沙船驶过之处,水面上荡漾起无数的水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美得如梦似幻。
端木绯最喜欢在这里吹吹风,看看风景,她慵懒地抬手搭在了扶栏上,正想舒舒服服地靠上去,却听后方传来內侍紧张的喊叫声:“四姑娘小心!”
端木绯被吓了一跳,两个內侍匆匆地跑了过来,一个恭请端木绯后退了两步,另一个则上前去查看那扶栏,随手一推,就听扶栏上发出“咔擦”的声音,最上面的那段扶栏木一下子断开了……
站在端木绯身旁的那个中年內侍双目微瞠,连忙解释道:“四姑娘,小的方才注意到这栏杆的下方似乎有些毛躁,感觉不对,这才出声,惊扰到了四姑娘,还请四姑娘见谅。”
他心中既后怕,又是庆幸,与另一个圆脸小內侍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心道:幸好四姑娘没事。
中年內侍停顿了一下后,对那圆脸小內侍道:“小元子,你还不带四姑娘和四公主殿下进去喝茶,收收惊!”
小元子连忙领命,恭敬而殷勤地对两位姑娘伸手作请状,“四姑娘,四公主殿下,请。”
涵星也没心思吹风了,余惊未消地拉起端木绯的小手往船舱方向走去,嘴里说着:“绯表妹,吓死本宫了!我们去安平皇姑母那里拜拜观音吧。”
表姐妹俩说着走远了。
那个中年內侍停在了原地,目送表姐妹俩进了船舱后,这才收回了视线,转头又看向了那断开的扶栏,目光凝滞在那略显平整的断口上,眸色幽深。
很显然,这栏杆不是自然腐朽,而是有人把它锯断了一半……
锯断扶栏的人显然不怀好意,问题在于,对方针对的是端木四姑娘,亦或是别人呢?!
方才生怕吓着了端木四姑娘,他才没有声张,但是现在——
“来人。”中年內侍唤了一声,立刻又有两个小內侍上前听命。
“给咱家查!”中年內侍冷冷地吩咐道。
又是一阵微风轻柔地拂来,河面随着船队的行驶哗啦作响,哗啦,哗啦啦……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数百里外的京城亦是如此,金秋的阳光明媚,太阳西斜。
封炎正坐在一个八角凉亭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默读着,许久才放下了手里的那张绢纸。
“无宸。”封炎抬眼看向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的温无宸。
温无宸坐在一把轮椅上,他穿着一件青竹色暗纹直裰,乌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挽起,优雅而又清减。
他一手持着一方小小的鸡血石,一手持着篆刻刀,小小的篆刻刀在他手中运转自如,运刀稳健轻捷,篆刻刀头下的那方印石上已经隐约地浮现一条条蜿蜒的纹路。
篆刻刀停了下来,温无宸在印石上吹了一下,那细细的粉末就飘散了开去,可以看出那篆刻刀留下的线条凌厉而不凝重,精细而不婉约,可谓畅快淋漓。
封炎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刻了一半的印石上,唇角翘起,“姨母在信上说,她在蒲国一切顺利。”
这封信正是来自遥远的蒲国,由许景思亲手所书。
按照去岁的约定,赤德如和牟奈这两位王子的后人将在六年后参加择君大典,决出新王,这些年来,就暂由许景思以王后之尊监国摄政,这眨眼间,已经足足一年了。
这一年,许景思也没闲着。
她一方面把持朝政,一点点地扩大她的势力与威信,另一方面又在赤德如和牟奈之间煽风点火,在她的挑拨下,赤德如和牟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三个月前,两人又斗了一场,手上的势力因此伤亡惨重,最后又是许景思出面主持大局才把风波平息。
这场风波后,两个王子元气大伤,相反地,许景思在蒲国却更得人心了,如今蒲国至少有七八成的势力把控在她手中。
好一会儿,亭子里只有封炎一人的声音,夹杂着庭院里微风拂花木的簌簌声与清脆的鸟鸣声。
温无宸放下手里的刻刀,静静地听着,温声赞了一句:“阿炎,你小姨还是那般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封炎凤眸微挑,抬眼朝西北方远眺着,眸光微闪,那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些许心疼,更多的还是引以为傲,“我去岁去蒲国时,曾向姨母提过迎她回国,但是她拒绝了。”
温无宸沉默了几息,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那方鸡血石上,那红艳如火的颜色让他想起了许景思,如今的许景思。
温无宸慢慢地转着手里的鸡血石,才缓缓地说道:“阿炎,以你小姨的性情,她即便要回大盛,也只会骄傲地归来……”
许景思自有她的骄傲与坚持,否则她就不肯能在遥远的蒲国,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凭借一人之力,一步步地走到那个地步。
封炎沉默了,这一些他也懂。
沉默在亭子里蔓延着,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细细的风拂树叶声,沙沙作响,似在周围窃窃私语着。
须臾,温无宸又执起了他的篆刻刀,笑着打发了封炎:“阿炎,你不是还有事,去吧。”话语间,他的刀头稳稳地落下,势如破竹,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封炎确实是还有事,他得去赶去一趟端木家,就起身告辞了。
再过几天,封炎就要出发去追圣驾了,打算过去问问祖父和大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捎给蓁蓁的。
想着过不久就可以见到他的蓁蓁,封炎喜笑颜开,他这副傻样子看在端木宪的眼里,那真是碍眼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