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是,公子。”暗卫抱拳行礼,又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仿佛他从来就没来过。
这时,窗外的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天空中一片深深的黛蓝色,银月淡淡,夜凉如水。
皇帝在罗平城停留了好几天,又随当地的官员去视察民生,督察河务,又诏令将蒋州所有州县当年应征赋税减免一年,又增加了蒋州的学额,让当地学政代为推荐有才学之人,得了当地的官员与文人墨士的推崇与赞颂,所经之处,人人歌功颂德,让皇帝颇为受用,觉得自己真是明君。
十月二十七日,皇帝收到了司礼监从京城快马加鞭递来的折子,折子里具体说了宣武侯府闹出的那些事,虽然皇帝已经从封炎那里听过经过了,但是当天亲眼看到这道折子时,还是火冒三丈,当即下了圣旨,夺宣武侯府的爵位。
圣旨十万火急地被送往京城,既然这件事板上钉钉,也没人藏着掖着,事情一下子就在船队中传开了,尤其是伴驾的队伍中还有宣武侯府的王廷惟,当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圣旨上说宣武侯府私吞了季家四百万两家财,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明明是他们王家仁善,一直养着季兰舟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王廷惟想打听消息,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二皇子慕祐昌。
自从那天大吵了一架后,王廷惟就想和慕祐昌断了。
他是侯门的嫡子,又不是那等低贱的戏子小倌,根本不需要靠着二皇子,他既然对自己无情无义,王廷惟就打算等回京后,听祖母之命娶了季兰舟,从此后,和二皇子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是现在……
为了侯府,他也唯有去见一见慕祐昌了。
王廷惟下了船,匆匆地去了慕祐昌的那艘沙船,慕祐昌身旁服侍的小內侍自然是认识这位王二公子,连忙把人给领进了慕祐昌的书房里。
书房里,只有慕祐昌一人,他穿着一袭宝蓝色梅兰竹刻丝直裰,腰间配着一方鸡血石小印与一个荷包,一派优雅贵气,只是眉宇深锁,浑身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气息。
“廷惟!”
一看到王廷惟来了,慕祐昌原本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开来,亲自起身相迎。
自打楚青语小产后,慕祐昌这段日子几乎是焦头烂额,一方面是皇帝对他的态度又冷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楚青语,皇长孙的重要性慕祐昌如何不知,他也早盼着楚青语能诞下一儿半女,没想到……
想到当日的一幕幕,慕祐昌心头复杂极了,眸色幽深。都怪楚青语有了身子还到处乱跑,否则、否则何至于如此!
慕祐昌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冷光,当对上王廷惟时,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
慕祐昌是真心喜欢王廷惟,因此看他主动来找自己,心里自是高兴,觉得王廷惟终于是来向自己服软了。
“廷惟,快坐下。”慕祐昌伸手去拉王廷惟的手,王廷惟下意识地想避开,但想着家里,还是忍住了。
两人在旁边的美人榻上并肩坐下了,王廷惟的脸色有些苍白,开门见山道:“殿下,你可知道皇上下旨夺了我们王家的爵位……”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慕祐昌当然也知道,就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都说了,他说的自然是比王廷惟从外头听到的要详细多了,包括司礼监送来的折子上说王家私吞季家家财,而且为了掩盖证据,还放火烧库房,大闹了一场,还是东厂出马才从王家搜出了证据。
王廷惟越听越心慌,脸上掩不住的慌乱之色,反握住慕祐昌的手,颤声道:“殿下,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王家这五年来明明待季兰舟母女很好,这京中谁人不知!殿下,皇上一定是遭奸人蒙蔽,您一定帮帮我们王家啊!”
此时此刻,王廷惟在这里孤立无援,也只能求慕祐昌襄助了。
慕祐昌看着王廷惟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心疼不已,抬手揽住了王廷惟那瘦削的腰身,微微一用力,就把他拥进了怀里。
“廷惟,你放心,以你我的关系,本宫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慕祐昌的手在王廷惟的腰身上摸索了两下,柔声安抚着。
话是这么说,但是慕祐昌的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父皇正在盛怒中,这件事很难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他去找父皇求情,也不过是触怒父皇,不仅于事无补,连他也会栽进去……
哎,反正父皇正在南巡,暂时还不会回京,等回京也是半年后的事,届时王廷惟想必也冷静下来了,不会和自己置气的。
他现在先把人安抚下来……别的以后再说。
“殿下,我们王家就全靠您了!”王廷惟信了,从慕祐昌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慕祐昌,就像是一个深陷泥潭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一般。
“一切自有本宫在……”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剩下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以及窗外风吹着船帆发出的声响。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快马一路畅通无阻地飞驰着。
十一月初八日,圣旨就送到了京城,再一路马不停蹄地递到了司礼监。
圣旨送到司礼监的时候,才不过巳时过半,岑隐正在偏殿里待客。
十一月上旬的天气稍显寒冷,不过这个时辰,在阳光的照耀下,屋子里还算暖和,內侍们特意把偏殿的窗户都打开了,周围一片敞亮。
“岑督主,这次多亏督主了。”端木宪就坐在窗边,对着与他隔着一个红木雕花方几的岑隐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否则,恐怕很难在短短的时日内把银子凑到了七七八八。”
直到此刻,端木宪才算是如释重负。
在宣武侯的家财一一变卖后,凑到了三百万两银子,虽然还是不足,但总算没有欠四百万两那么夸张了,这一次,要不是东厂出面,以雷霆之势压制住了宣武侯,快刀斩乱麻,端木宪可以肯定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容易了结,光是“拖”,没准就能“拖”上小半年。
自己能等,南境那边却不能等!
“端木大人客气了。”岑隐微微一笑,抬手端起了手边的青花瓷茶盅。
他身上的袖子随着他端茶的动作形成些许褶皱,在阳光下这些褶皱中流光溢彩,让这身碧玉石色的直顿时有了如翡翠般的光彩。
别人看了也许只会感叹岑隐身上的料子罕见,但是端木宪却是一眼看了出来,这是自家铺子做的衣裳,如今京中能有一身云澜缎衣裳的人那可是屈指可数。
端木宪心里有些酸溜溜,又有些得意,幸好孙女一向孝顺,自己也是那“屈指可数”中的一人!
岑隐优雅地浅呷了口热茶,慢悠悠地说道:“银子既然到账了,端木大人就赶紧去办吧。”接下来,要往南境送军备、送粮草,事情可不少。
话语间,来送圣旨的小内侍进来了,步履悄无声息,他双手捧的那卷五彩织云鹤图纹的圣旨很是醒目,一看就知道这是南边来的。
岑隐放下茶盅,随手把那道圣旨接了过来,展开后,一目十行地看了看,然后又把圣旨交还给对方,简明扼要地吩咐道:“你带人去王家宣旨吧。”
端木宪虽然没看到圣旨的内容,但是他是聪明人,从岑隐的这句话,立刻也明白了这旨意是什么。王家这次算是栽了大跟头了!
“是,督主。”
內侍接过那道圣旨,恭声领命,又快步退下了。
不一会儿,內侍就带着一队禁军浩浩荡荡地从宫门而出,朝着宣武侯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这一队人马所经之处自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那些普通百姓无不避让,也有好事者一路尾随,直跟到了宣武侯府的大门口。
宣武侯府已经被东厂封锁了近一个月了,至今还由东厂把手,没有岑隐的命令,任何人不可随意进出,圣旨当然不在其列。
“圣旨来了!”
“侯爷圣旨来了!”
门房匆匆地朝宣武侯的书房跑去,整个侯府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沸腾起来,不仅是宣武侯跑来仪门,侯府的其他男女老少也都跑来接旨,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道圣旨很有可能就会决定他们侯府接下来的命运。
不到一盏茶功夫,所有的王家人都在仪门外的庭院里跪好。
来颁旨的姬公公环视着四周,心里暗暗摇头。
他已经好些年没来过宣武侯府了,前些日子也听说了宣武侯府着火,却没想到侯府竟然烧成了这样。
一眼望去,侯府的外院至少烧了大半,哪怕这场火灾已经过了那么久,却似乎还能在空气中闻到那股烧焦的味道。
再加之,东厂曾经在这里反复搜查过好几遍,东厂下手可不知道客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搜查时损坏了不少花木与建筑。
此刻的侯府可谓满目苍夷,至今也没人修整,或者说,这段时日宣武侯也没心思管这个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姬公公心里暗道,打开了圣旨,开始慢条斯理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武侯王之濂恃恩而骄,骄横跋扈,强占季氏家产,意图蒙蔽圣听,实在目无圣上,十恶不赦,今革除王之濂侯爵爵位……”
听到这里,王家上下都傻了,耳边轰轰作响。
后面姬公公还说了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进去了,一个个身子几乎软倒下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
姬公公可不在乎王家人怎么想,念了最后一声“钦此”后,就把圣旨合了起来,冷冷道:“王之濂,还不接旨?!”
宣武侯,不,王之濂像是混身的力气被抽走似的,虚软无力,却也知道圣旨已下,他不得不接。
“臣遵旨。”
王之濂用尽全身的力气高抬双手,把圣旨接下了。
姬公公抚了抚衣袖,用尖细的声音吩咐一旁的小內侍道:“给咱家把门口侯府的牌匾取下来!!”
“是,姬公公。”
小内侍连忙领命,带着两个禁军士兵出去卸牌匾了。
王之濂嘴巴张张合合,想阻止,但是又怕再被冠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捧着圣旨瘫坐在地上。
太夫人赵氏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季兰舟,我要见我那外孙女季兰舟!”
赵氏心里想的是,只要季兰舟愿意承认这几百万两银子是她给他们王家的,那么一定能够从轻处置。
他们侯府的家当差不多都已经卖了,无论如何,这爵位不能失!
只要爵位还在,这家业还能挣,可一旦王家变成了庶民,那可就是彻底沉沦泥潭了……
赵氏的眸底燃现一抹希望的火花,热切地看着姬公公。
然而,赵氏想得再好也没用,姬公公才不管这么多。
再说了,他就算再没眼色,那也能看出王家是怎么也不可能翻身了!
姬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阴阳怪气地说道:“督主有命,让你们全家明日一早就搬出这栋府邸。那四百万两还没凑齐呢,这府邸还要卖了抵债呢!”
轰!
王家人只觉得耳边仿佛又炸下了一道轰雷,不敢相信他们的境遇竟然还能更糟。离开这侯府,他们还能去哪儿?!
“不行,你们不能把我们赶走!”王婉如忍不住叫嚣起来,俏脸上难看极了,“我二哥随二皇子殿下南巡去了……”对了,他们家还有二皇子为靠山呢!“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们!”
她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字比一字尖锐,脸色涨得通红,近乎歇斯底里。
“二皇子?”姬公公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觉得这王家全部是蠢蛋,也难怪好好一个百年侯府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话不投机半句多,姬公公根本就懒得理会王婉如,甩袖离去,只丢下一句:“督主有令,不搬也得搬!”
姬公公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两个內侍“帮着”王家人一起搬家。
王婉如还想叫,却被身旁的侯夫人捂住了嘴,“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姬公公很快就走得没影了,四周一片死寂,静了好一会儿,跟着就骚动了起来。
王之濂捧着圣旨踉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在最初的震惊后,他心里反而有一丝庆幸。
本来最差的可能性是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很有可能保不住一家子的性命,现在也只是损失了一些身外物而已,只要人都安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大伯,这都怪你!”
跪在地上的王三夫人猛地蹿了起来,激动地指着王之濂的鼻子斥道:“都怪你自作主张……否则我们王家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当年就是长房起了贪念想侵吞季家的家财,上个月也是长房自作主张放火烧库房,却把侯府烧掉了近半!
这一切都是长房的错!
“没错,大哥,明明都是你的错!”王三老爷也紧跟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附和道,“现在家里所有的家产都差不多被东厂没收了,变卖还债,现在连爵位和这栋祖宅都要保不住!你要我们全家都流落街头吗?!”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王之濂这辈子还不曾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这般被弟弟和弟妹指着鼻子骂过,他的脸上阴云笼罩,脸色更难看了。
“你们还好意思怪我?当初给你们修院子的时候,我们全家花季家银子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反对!”王之濂扯着嗓门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