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封炎拉着端木绯进寺玩去了,完全没在意君然被他那一声“姐姐”雷得外焦内嫩的样子。
“蓁蓁,我们去碑林看看怎么样?”封炎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方才听小沙弥说,年初,这碑林中又加了两三块石碑,是书画大家丁道成的墨宝。”
“我记得丁道成的草书写得好……”
端木绯神采飞扬地说着,步履下意识地加快,两人朝着皇觉寺的东北方去了。
皇觉寺的这片碑林是端木绯最常来的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只除了她四年前“第一次”在这里遇上封炎后,有一段时日,她生怕再偶遇封炎,也就不常来这里了。
后来反正上了封炎这艘贼船,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当前方那片黑压压的碑林出现在她视野中,端木绯心中忍不住浮现某个念头:
如果四年前的那一日她没有来到这里,也没有凑巧听到封炎和华景平在这里说话,那她的人生又会不会走向另一条轨迹?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并没有纠结这点。
“阿炎,”端木绯在距离碑林三四丈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缓缓问道,“你会不会去北境?”
两人停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间隙在两人的脸上、身上洒下一片璀璨而斑驳的光影。
除了他们俩,周围没有别人。
封炎的那双凤眸如深邃夜空中的寒星般闪闪发亮,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风一吹,光影摇曳,沙沙作响,反而衬得四周更为静谧。
封炎更为用力地握住她柔嫩的掌心,“蓁蓁,若是我去北境,一定会把你给的平安符一直带在身上的。”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的荷包,眸中柔和得不可思议,自从端木绯在姑苏给他求了这道平安符后,他天天都把它带在身上。
端木绯轻轻地“嗯”了一声,拉着封炎的左手继续往碑林方向走去,周遭“沙沙”的树枝摇曳声眨眼就把她的声音吹散……
前方高高低低的碑林灰暗阴沉,乍一看,就像是一片坟场似的,与周围的阳光明媚形成鲜明的对比。
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这些石碑多少有点风化,留下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相比下,新立的两道石碑就显得鹤立鸡群,无论颜色还是质感,看着都与周围的其他石碑迥然不同。
两块石碑上,一块刻的是行书,起笔甚轻,渐行渐重,笔触之间起落分明;另一块刻的是草书,下笔娴熟,倏忽变化,笔走龙蛇,可谓神骏逸气。
端木绯的目光随着石碑上的刻字徐徐游走,在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点一勾之间,心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心口那种莫名的郁结也散去了。
端木绯在看石碑,封炎却是在看她,见她勾唇,他的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捡着有趣的事与她说:“听小沙弥说,石道成来皇觉寺拜访远空大师时,输了两局棋,赌注就是这两块石碑。为此,石道成还在皇觉寺里住了近一个月,亲自刻的碑。”
端木绯睁大眼仰首看向封炎,似在惋惜她怎么就没碰上石道成,随即她又噗嗤地笑了,“阿炎,你会不会吹箫?”
会。封炎连连点头,心里浮现一个念头:蓁蓁是要与他琴箫合奏吗?
端木绯眨眨眼,墨玉般的瞳仁宛如水洗,又对着封炎招了招手。
封炎立刻俯首朝她凑了过去,听她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小声说:“去年我跟远空大师下棋,赢了一段紫竹,我给你做紫竹箫好不好?”
端木绯笑得更开怀了。
皇觉寺里的好东西可不少,远空大师又喜欢跟人赌棋,她是逢棋必赢,从远空大师那里赢过不少小东西,五色碧桃、怀慈大师雕的观音像、还有一段九节紫竹。
封炎的凤眼更亮了,灿若繁星。
“好!”他笑得仿佛是一个得了奖赏的孩童般,乐不可支。
他已经有了蓁蓁给他制的衣裳、斗篷、荷包、帕子、绳结……马上又要再多一样紫竹箫了。
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事!
“蓁蓁,我帮你把这两块石碑拓下来好不好?”封炎讨好地提议道。
端木绯直点头,两人兴致勃勃地找皇觉寺的僧人借了拓碑用的宣纸、刷子、墨汁、白芨水等工具,忙了小半个时辰后,这才“满载而归”地离开碑林。
正好,端木纭也遣了丫鬟过来叫两人一起去用斋饭。
等几个年轻人在寺西的一处院落里用完斋饭,还不到未时,灿日高悬。
阳光灼灼,灿烂得有些刺眼。
“大姑娘,二姑娘,要不要……”
紫藤正想请示两位姑娘要不要戴上帷帽遮遮太阳,就听舞阳惊讶地脱口道:“这不是和静县主吗?!”
端木绯和端木纭循声望去,就见前方四五丈外,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正带着一个穿水绿色襦裙的姑娘并一个青衣丫鬟朝这边走来。
那个穿水绿色襦裙的姑娘正是去岁刚被皇帝封为和静县主的季兰舟。
季兰舟也看到了端木纭、端木绯一行人,秀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讶色,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众人跟前。
季兰舟给朝廷捐了四百万两白银,当然也曾进宫拜见过皇帝和皇后,认识大公主舞阳,优雅地给众人见了礼。
舞阳爽朗地笑了笑,“和静县主,真巧。”
“今天是先母的祭日,臣女特意来皇觉寺给先母做一场法事。”季兰舟微微一笑,清雅如兰,笑容中又隐约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
上午的法事才刚结束,她打算过来寺西的厢房小憩,正巧就遇上了端木绯一行人。
端木绯看着季兰舟不禁想起十天前在蕙兰苑门口的一幕幕,关心地问了一句:“季姑娘,王家人还有没有来烦过你?”
那天王太夫人婆媳带着王廷惟去蕙兰苑闹事最后不欢而散的事在京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舞阳、君凌汐他们都听说过,此时,听端木绯一问,众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舞阳的眼底掠过一抹轻蔑的光芒,眨眼就没入眼底。
别人也许不知道王廷惟的奸夫是谁,可是舞阳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她这个二皇弟还真是死性不改!
季兰舟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柔软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清冷,“他们很快就再也不会来烦我……”
风一吹,她低柔的声音就消散在风中,被周围的枝叶摇摆声压了过去。
几位姑娘神情复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季兰舟抿了抿唇,有些感慨又有些唏嘘地低叹道:“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有人为了钱就不顾亲情呢?”
正值芳华的少女肌肤如玉,眸似秋水,优雅纤弱,只是这么垂眸而立,周身却又隐约透出一股子坚韧来。
舞阳静静地凝视着季兰舟几息,目光明亮,心里一片通透:是啊,这位和静县主谈笑间就能捐出四百万两白银,那是何等的魄力!
舞阳唇角微翘,神情爽利地说道:“既然有人不要亲情,那么县主也不必顾念亲情。”
就如同她那位二皇弟,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做皇姐,既然他不念及他们那一半相同的血脉,那么自己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季兰舟坦然地回视着舞阳,清丽的脸庞上溢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道:“确实。”
她漆黑的眸子沉淀了下来,如幽潭似清泉。
“殿下,两位端木姑娘,君姑娘,我就不叨扰几位了,告辞。”季兰舟得体地福了福身,与众人告辞。
她带着丫鬟继续跟随小沙弥继续往西走去,至于端木绯一行人也都朝着皇觉寺的大门口去了。
午后的寺内分外宁静肃穆,目光所及之处,也就是偶有几个僧人经过。
路过药师殿时,舞阳忍不住朝殿内望了一眼,香案上供着季夫人王氏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上插着几支香,香烟袅袅。
上午的法事结束了,僧人已经离开,只余下几人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王家人实在没脸没皮,”舞阳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沉声道,“本宫听说,这几天王家又跑去县主府闹过,非让和静县主把王太夫人接去住,王家几个儿媳唱了好大一出戏,斥和静县主不孝不义。”
这件事端木绯、端木纭和君凌汐倒是第一次听说,瞠目结舌。
舞阳叹息着摇摇头,又道:“这和静县主也真是能忍,要本宫说,反正都撕破脸了,就该找京兆府把闹事的人全拖去下大牢!”
君凌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对这种没脸没皮、没羞没耻的无赖破皮,就要把他们当做战场上的敌人来对待,不必留一点脸面!
“也许是为了季夫人的死因吧。”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端木绯忽然开口道,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璀璨的阳光下忽闪忽闪。
王家对外都说季夫人是为夫殉情而亡,但是这一点本来就带着些许蹊跷,季夫人要殉情为何没在季大人过世那年,而是在几年后,在宣武侯府中忽然就想不开了……季夫人此举太过突然了,想来这些年来季姑娘心中一直是有所怀疑的。
端木绯这一说,舞阳停下了脚步,回头再次朝药师殿那边望去,动了动眉梢,“季姑娘今天特意这么做,难道是……”
端木绯弯了弯唇角,眸子更亮了,她笑得好似一头小狐狸,似笑非笑地随口道:“大概是时机到了吧。”
对于季兰舟而言,时机确实是到了。
今天来皇觉寺给亡母做法事,她特意也把王家人请来了皇觉寺。
王家巴不得能有机会与季兰舟“亲近亲近”,从王太夫人到王家几位老爷、夫人再到下头的几个孙辈全部都来了。
季兰舟才到小沙弥安排的厢房坐下,连茶都还没喝上一口,王太夫人就带着三个儿媳与仅剩的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冲了进来,一下子就把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丫鬟婆子更是不动声色地把季兰舟的丫鬟给挤了出去。
王家人也忍了一上午了,一来是怕皇觉寺的僧人看了笑话,二来也是怕搅了法事激怒了季兰舟,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休息的机会,一众女眷就一窝蜂地涌来了,唱作俱佳,百般纠缠。
“兰舟啊,你好狠的心,到现在才肯见外祖母!”
“是啊,兰舟,你外祖母一向最疼你了,连你几个表姐妹都比不上,自打你搬出去,你外祖母一直茶不思饭不想的,人也消瘦了好多。”
“兰舟,舅母知道你心中有气,可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怎么就记上了呢……还是你真以为舅母有心夺你季家的产业?!”
“兰舟,外祖母这就要说你了!你舅母便是手再长,有外祖母在,又怎么会让她把手伸到你季家的家业上。哎,你是姑娘家,没掌过家业,所以不知道这钱财放在那里不动是死的,只会坐吃山空,银子要拿去买铺置产、做生意、开钱庄,才能开源……”
“……”
接下来的一盏茶功夫,厢房里都是王家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季兰舟的丫鬟被挤在厢房外,有些担忧地对着里面探头探脑。
忽然,屋子里传来“咯噔”一声,王太夫人蓦地站起身来,身子撞在身后的凳子上。
“兰舟,”王太夫人的眼睛通红,眼眶里似是含着泪,悲切地说道,“难道你要外祖母给你下跪不成……”
王太夫人作势就要下跪,王大夫人和王二夫人连忙去扶,哭叫着“母亲”不可。
一片嘈杂的喧闹声中,季兰舟微微蹙眉,精致秀丽的小脸上似有几分挣扎,嗫嚅地低声唤道:“外祖母……”
见沉默许久的季兰舟终于有了些动静,王太夫人心中一喜,又坐下了。
她亲昵地拉过季兰舟的手拍了拍,放柔声音道:“兰舟啊,你听外祖母说,本来你把季家的产业捐出去一半,这事也轮不到我们王家管,可是你这件事事先完全没跟外祖母商量,来得太突然,银子都投去做生意了,一时也挪不回来,以致你大舅父最后也只能变卖王家的家产来填上这个坑。”
“还让皇上都对王家都生了误会……”
王太夫人越说越是难过,越说越像是那么回事,眼角沁出些晶莹的泪珠,拿着帕子擦了擦泪。
王家的三位夫人连忙安慰着王太夫人,唏嘘地说着所幸今天大家都把误会解开了云云的话。
季兰舟长翘的眼睫微颤了两下,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她抬眼看向了王太夫人,润黑的眸子里浮上一层淡淡的水光,眼眶微微发红,“倒是我害了外祖母和大舅父了……”
瞧季兰舟的神情与语气中露出几分心软,王太夫人婆媳几个暗暗地松了口气,王太夫人一副宽容的样子,叹道:“兰舟,是你太小,没经过事啊。”她不动声色地给儿媳使了一个眼色。
王大夫人余氏连忙接口道:“兰舟,有些事是阴错阳差,事已至此,追究谁对谁错也无益……哎,说来惭愧,家里去年出海的几艘船到现在还没回来,京中的产业又被查抄,现在家里一时周转不过来,都快要揭不开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