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端木绯小脸一歪,一双杏目定在了妇人右耳垂上的一只金耳环上,这耳环的样式很精巧,雕着莲纹,是江南的花样,与她身上这平平无奇的青色儒裙看起来丝毫不搭。
金耳环只有一只,另一只耳朵的耳垂上沾着血,似是被人用力扯掉了耳环,倒真像是被贼人给抢了。
但是,为什么只抢了一只耳环?
莫非是有什么比金耳环更重要的事吗……
而且,她既然认出他们是“官”,也明明才刚被抢,却为何没有想“报官”,反而那么害怕呢?!
端木绯心念一动,急忙看向岑隐,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还没有说话,就见岑隐勾了勾唇,像是道家常般神态温和地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姑娘家?”
“没!”青衣妇人忙不迭地摇头,撇清道,“民……民妇没见过别人。”
岑隐右眉一挑,露出一丝似笑非笑,淡淡地出声吩咐道:“拿下去,好生打着问。”
这东厂刑讯也是有讲究的,所谓的“好生打着问”就是重刑逼供,却务必要留下她这条小命。
两个厂卫领命,一左一右地把那个青衣妇人拖了出去,动作粗鲁,那妇人吓得脸色发白,嘴里叫着:“官爷饶命!民妇说得都是实话啊!”
舞阳还有些不明白,但明智地没有出声。
她不喜东厂,但东厂行事再如何暴虐,应该也不致于无缘无故的对一个普通妇人动手。除非,岑隐是有什么发现……虽然,她真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在妇人的讨饶声中,两个厂卫把她拖到了一旁的树林中去了,很快,就听到女子凄厉尖锐的惨叫声直冲云霄,跟着,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林子里一片静谧,反而让人不由去揣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一会儿,两个厂卫才又拖着那青衣妇人从林中出来,而那个妇人似乎已经晕厥了过去,瘫得好似一滩烂泥。
一个小胡子厂卫走到岑隐身旁,悄声附耳说了几句,并指了指西南方,舞阳和马车里的端木绯皆是一霎不霎地看着二人,却听不到一个字眼。
岑隐乌黑的眸子半眯了一下,飞快地朝端木绯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勾人心魄。
没等端木绯从他眸中看出什么,他的目光已然移开。
端木绯试图从岑隐的表情上看出些端倪,然而,见到的却始终是那抹轻描淡写的笑意,仿佛这一切都没被他放在心上。
岑隐随意地做了一个“随他来”的手势,率先上了马。
舞阳拉上端木绯与她同骑,策马跟了上去。
一行人往西南方又奔驰两三里,远远地,端木绯就听到了许多人嗓门大开地说着话,吵吵嚷嚷,还有一声又一声重重的敲击声:“砰!砰……”
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口般,似乎预示着某种不详。
紧接着,一个破旧的庙宇进入他们的视野,那庙宇残墙破瓦,断碑烂砖,显然已经荒废了一段时日。
“砰!砰!砰!”
随着他们不断靠近,撞门声越来越响,清晰可闻。
十来丈外,只见十来个凶神恶煞的壮年男子正团团地聚集在那个破庙门口,最前面的男子疯狂地撞击着庙宇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本就不结实的木门被撞得咯吱作响,岌岌可危得仿佛随时就要倒塌似的。
“砰!”
又是一声重击,那道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终于在连翻的撞击之下,被轰然撞开了,庙宇中传来一阵少女尖锐恐慌的惊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涵星!”听着那熟悉的女音,舞阳紧张地脱口而出,直觉地想上前,却被岑隐一抬右臂拦下了。
前方,为首的男子大臂一挥,粗声叫嚷着:“弟兄们,快进去把那小娘……”
“嗖——”
他的话没机会说完,一道犀利的破空声自后方而来,如闪电般劈开空气,一道羽箭眨眼间就从百来丈外疾射而来,锋利的箭头从那领头人的后颈穿颈而过,发出“咯嗒”的脊骨断裂声。
中箭的男子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
“咚!”
那高大的身体就这么倒在了庙宇的入口处,脖颈上插的那支羽箭触目惊心,其他几人发出惊恐的叫喊声,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嗖嗖嗖!”
又是数道羽箭如流星般朝他们袭去,与此同时,还有十几个厂卫策马朝庙宇的方向疾驰。
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一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厂卫更为惊慌,惊叫声此起彼伏:
“是……是官兵!”
“怎么办?”
“快跑啊!官兵来了!”
“……”
他们慌不择路,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四方流蹿,可惜他们大都没机会跑远,就狼狈地中箭倒下了,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除了刻意留下的两个活口,其他都已全数毙命。
“沙沙沙……”
一阵深秋的凉风吹来,带来浓浓的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
与舞阳同骑的端木绯当然也闻到了,眉宇紧锁,却没有移开目光,还是看着前方庙宇的方向,看着那些厂卫利索地把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拖到了一边,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岑隐翻身下马,径直进了前方的破庙,明明四周尽是尸体,明明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得让人作呕,可是岑隐举手投足间依然闲庭信步,仿若出来踏青郊游的贵公子般,优雅而从容。
舞阳和端木绯也赶紧下马,目不斜视地跟了上去。
破烂不堪的庙宇中一片狼藉,那些破旧的香案、蒲团、架子等横七竖八,布满了灰尘。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城隍爷雕塑,雕塑上的金漆掉了大半,陈旧而斑驳。
雕塑下方,一个纤细的粉衣少女背靠在墙角里,小脸惨白如同褪了色的花瓣,纤细的娇躯更是颤抖得如同那风中残败的落叶,神色惊惶。
正是失踪了大半天的四公主涵星。
当看到岑隐、舞阳和端木绯进来时,涵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瞪大眼睛看着三人,两眼通红。
“四皇妹!”
还是舞阳第一个出声,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涵星跟前,一把拉住了她发凉的小手。
“涵星表姐,你没事就好!”端木绯对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两个姑娘见涵星安然无恙,皆是长舒一口气。
幸而只是虚惊一场!
涵星直愣愣地盯着舞阳和端木绯熟悉的脸庞,一时恍然如梦,只有后颈和手腕传来的疼痛感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今日一早涵星收到了一张字条,上面说有端木贵妃害了刘婕妤小产的证据,向涵星索要五千两银子作为封口费,并约了她在大千湖畔见面。
涵星本来想要与大皇子商量,可是今天是狩猎的第一天,大皇子一早就随侍在皇帝身旁,她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私下说话。
猎宫距离京城数百里,她也不可能找贵妃商议,甚至她都不知道刘婕妤小产是不是真与自己的母妃有关!她想了又想,还是悄悄撇下了宫女,去了大千湖,想看看到底是何人在勒索自己。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还没看到人就被人从后面打了闷棍,晕厥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她已经被一个青衣妇人捆绑了起来又以布团塞住了嘴巴,丢进了一辆驴车里。
从对方的言辞中,她才知道这妇人是一个黑牙侩,对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像她这样的小宫女最好卖了,卖到深山老林里给猎户做媳妇,至少也能卖十两银子。
涵星趁着牙侩没注意,躲在驴车里一点点地磨掉了绑住她手腕的麻绳,并伺机想要跳下驴车逃走。没想到,这时却遇上了一伙凶恶的匪徒。
那伙匪徒抢了牙侩随身的银两、首饰,然后又发现了自己。
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贪婪和欲望让涵星知道,自己一旦被他们抓住就完蛋了,于是,她不顾一切地逃跑了,但匪徒们却紧追不舍……直到她逃到了这座破庙。
方才当大门被匪徒撞破的那一瞬,涵星几乎是连自尽的心都有了。
想着刚才的一幕幕,涵星的眼睛瞬间红了,此刻方懂何为“劫后余生”,心里既委屈,又是后怕。
“大皇姐!”
涵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汹涌,扑进了舞阳怀中,肩膀微微抖动着,泪水自眼角淌下,如雨水般不止。舞阳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小小的破庙里都只剩下她一人的抽噎声。
久久,涵星才从舞阳的肩上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多了一方水绿色的帕子,端木绯对着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没事了。
涵星顿时觉得脸颊一阵灼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还是顺手接过了那方帕子,擦掉了眼角的泪花。
跟着,涵星又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大皇姐,有个牙侩掳了本宫……”
舞阳又轻拍了两下涵星的背,“没事了,那牙侩已经被岑督主拿下了……”
舞阳看似平静,其实也是心绪纷乱,心里有许多疑惑,可是现在涵星惊魂未定,此时显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还是按捺了下来。
涵星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眼看向了几步外的岑隐和他身后面无表情的一众厂卫。
在一干穿着褐衣的厂卫中,着一袭紫红色祥云纹直裰的岑隐仿佛鹤立鸡群般醒目,他负手而立,以竹簪挽发,浓黑的眸,雪白的肤,殷红的唇,组成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庞,美艳且魅惑,如一朵高岭之花,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及。
皇帝宠信岑隐,涵星身为皇女,平日对他也是颇为忌惮,能避则避。
涵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客气地致谢道:“今日多谢岑督主救命之恩,本宫铭记于心。”
涵星挺直了腰板,仿佛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有些骄傲的小姑娘,只是眼眶微红,声音中掩不住微微的沙哑。
岑隐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说道:“殿下无碍便好。”
舞阳却是看向了端木绯,道:“还有绯妹妹……四皇妹,今日真是多亏绯妹妹发现不对,特意去请了岑督主出马。”
涵星闻言一惊,她本来还以为岑隐是舞阳请来的,正想着舞阳的胆子怎么这么大,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端木绯。
端木绯可不敢居功,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舞阳姐姐和涵星表姐那么久都不见人影,我担心极了。偏偏皇上一早就进了猎场……”
舞阳伸手揉了揉了端木绯柔软的发顶,神情温和。
自己果然是没看错人!
东厂声名狼藉,不知道有多少忠良死在其冤狱之中,除了皇帝以及那些附庸阿谀之辈,谁见了东厂不绕道!
端木绯这么个单纯的小姑娘担心自己的安危,不惜主动跑到虎狼窝里搬救兵,这份心意实在是太难得了!
涵星的脸上也难掩感动之色,想起以前自己对端木绯多有责难,不免有些内疚。
以前她还觉得端木绯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知道围着舞阳转,像是全然忘了还有自己这表姐……是自己错了。原来这小丫头还是分得清亲疏,知道她们才是亲表姐妹!
姑娘们说话间,小胡子厂卫走进了破庙,在岑隐耳边禀着审讯的结果,说道:“……是从淮北那一带逃难来的流民,路上勾结在了一起,一伙足有百人,一路劫掠、偷猎,听闻圣驾在此,正要避一阵子,遇到那牙侩就又干了一票,本是打算抢了四公主回去压寨……”
岑隐只说了一句“带回去”,就又对舞阳等说道:“两位公主,是时候该回猎宫了。”
舞阳和涵星当然没有异议,这周围的血腥味也实在让她们很不自在,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出了破庙,舞阳弃马,与端木绯、涵星一同上了马车,在一声利落的马鞭声中,马车缓缓加速,朝着猎宫的方向驰去……
申初,姑娘们的马车就在岑隐以及一众厂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回了西苑猎宫。
公主被掳并非什么光彩的事,因此谁也没有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