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偏偏他又不敢直接说休书的事,生怕父亲万一是想吓唬一下母亲,要是被自己说破了,父亲下不来台,那就要真休妻了,那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事有轻重缓急,反正他当务之急是先把母亲哄回去,以后再好好劝她和贺家断了往来就是了。
贺氏瞥了端木朝一眼,立刻就移开了目光,心道:大嫂说得是,她绝对不能心软。否则长房那两个丫头还不是要骑到她头上!
贺大夫人生怕贺氏会心软,义正言辞地对端木朝说道:“表弟,我知道你素是个孝顺的,你该帮二姑母多劝劝你父亲才是。”
“你母亲这两年多受了多大委屈,你难道看不到吗?!你接她回去,就是为了让你父亲继续把她关起来吗?!”
“哎,我们也知道你这个做儿子的夹在父母中间,那是两边都不好做人,今天这坏人就由我们来做。”
贺家人完全不给端木朝说话的机会,一个说完,另一个就立刻接口。
“二妹婿,”罗汉床上的贺太夫人朝端木宪那边看了过去,抚了抚衣袖,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提出了条件,“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今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想把阿敏接回去,可以。首先,你要答应把你们家那搅风搅雨的长孙女赶紧嫁出去!”
贺氏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佛珠串,眸光闪烁。
长房那两个丫头,小的那个不经事,就会撒娇卖乖,在端木府中,全仗着大的那个护着。只要把端木纭嫁出去,端木绯在府中也就孤立无援,以后便由着自己来磋磨了。
端木宪定定地看着贺太夫人,没有应声。
贺太夫人还以为端木宪是觉得不能把端木纭匆匆嫁出去,轻描淡写地又道:“二妹婿,不过一个绝户的姑娘,随便找户人家也差不多了。”
贺家早有准备,贺大夫人立刻就主动给端木宪提供了一个人选,“二姑父,据我所知,大理寺右寺丞府里正在给次子找媳妇,三天内就能成亲。这岂不是一桩天赐良缘?!”
大理寺右寺丞府好歹也是正五品官,也算便宜端木纭这丧妇长女了。贺大夫人嘲讽地勾了勾唇。
端木宪心下冷笑。
贺家还真敢说,大理寺右寺丞的次子自小就有不足之症,三步一咳,五步一喘,根本就是病秧子,这桩婚事之所以急,那也是因为冲喜的缘故,因为男方已经躺在床上三个月起不了身了,眼看着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但凡会把家中姑娘嫁给这种病秧子的,要么是早年定了亲,为了信守承诺,再要么就是卖女儿,像这样不堪的婚事,贺家竟然也敢说给他们端木家的姑娘,莫非真以为自己好欺不成!
端木宪又一次想到那个被抄家的王御使,脸色更冷了。
端木朝心急如焚,只恨不得堵上贺太夫人和贺大夫人婆媳的嘴。他额头的冷汗更密集了,干咳了好几声,努力给贺氏使着眼色。
偏偏贺氏早打定了主意,无论端木朝做再多,也不过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徒劳无功。
端木朝不能怪贺氏,只能把账全都算在贺家头上,心中又恼又恨:也不知道贺家到底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连自己这个儿子的话也完全听不进去!
端木朝实在是没辙了,正要开口,然而,这一次端木宪抢在了他前面。
“还有呢?”
端木宪从容地看着贺太夫人与贺大夫人问道。
端木宪这么一说,贺家婆媳几个还以为他是答应了她们的第一个条件,又是一喜,心里更得意了。
这一局,他们贺家赢了!
贺二夫人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丫鬟给客人上茶。
贺氏也是暗喜,手下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心里觉得还是娘家人帮着自己。
想着,她的目光瞥向了端木朝,神色间就难免露出一丝不满。
她这个儿子真是无用,亏她十月怀胎把他生下来,他呢,就知道向着他父亲!谁让端木宪是首辅呢!也罢,子女也靠不上,一切还是以利益说话。
贺太夫人定了定神,强自按捺着心头的狂喜,镇定地继续道:“二妹婿,你那四孙女和封炎当年是皇上亲自赐的婚。你想来也听说了外面关于封炎实则姓‘慕’的那些传言了吧?说不定慕炎他真是……”
贺太夫人说着抬起右手,以食指指了指天,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么,你那四孙女就有大造化了。”贺太夫人的眼睛闪闪发亮。
端木宪微微地挑了挑眉梢,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这件事上,先是一惊,随即就露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端木腾和端木朔还是第一次听说关于慕炎的这个流言,不由面面相觑。她的意思莫非是说慕炎是崇明帝的遗孤?!
端木朝却是曾经听说过一二的,但是之前他并没有当一回事,直到此刻从贺太夫人口中再次听闻,而端木宪又没有反驳。
端木朝不禁心跳砰砰加快,心如擂鼓,浮现一个想法:难道那流言竟然是真的!
贺太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又语锋一转:“皇上的赐婚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这是端木家的运道,另一方面慕炎和皇上本就有仇,没准慕炎会因此迁怒到你那四孙女身上。”
“哎,要是你那四孙女懂得服个软也就罢了,可是这丫头啊被她姐姐养得蛮横任性,骄纵狂妄,目下无人,日后,她要是真的一步登天,肯定笼络不住慕炎。”
“就她那脾气,待来日两人成亲后,难道还指望慕炎哄着她不成?将来她肯定是要得罪慕炎的,生生就把一件天大的好事变成了坏事。”
听贺太夫人细数着自家四丫头的种种缺点,端木宪几乎要以为他们认识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他淡淡地问道:“那当如何?”
贺太夫人觉得有戏,把声音又放柔了几分,“二妹婿,你我两家本是姻亲,亲如一家,不如让我贺家的姑娘以后与绯姐儿一起作对‘姐妹’,以后,两家互相扶持,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远。”
“二妹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贺太夫人摆出一副为了端木家好的架式,苦口婆心,就仿佛他们贺家给慕炎送妾那不是为了自家,而是为了端木家,从这件事获益更多的也是端木家。
也就是说,贺家开出的第二个条件是要给慕炎送妾。
这贺家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莫非把他当傻瓜来哄了?!端木宪差点没笑出来,心里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贺家迂回地搞出这么多事来,是在打这个主意啊!
不过,也确实有一个“傻瓜”信了,傻乎乎地被人拿来当枪使……
端木宪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斜了贺氏一眼,嘴角讥诮地勾了勾。
也难怪贺家急着要把贺氏放出来,是想拿她作为谈判的筹码呢!
端木宪不为所动,可是端木朝、端木腾与端木朔却都心动了,脸上泛起异彩。兄弟三人都觉得贺家说得不无道理。
假设慕炎真的是崇明帝之子,其实无论是慕炎登基,还是大皇子登基,对端木家而言,都是好事。
端木绯自小被娇养,性子是有几分娇气,确实需要有人看着点,后宫中多一个贺家姑娘固宠,彼此帮扶,才能收拢慕炎的心。
合两家之力,端木家才能昌盛!
端木朝的眼睛越来越亮,自打端木宪说要休妻之后的郁结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
原来母亲跟着贺家回娘家,并不是为了和父亲赌气,她是为了端木家的将来啊。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着端木宪,眼神灼热得几乎快要把端木宪的衣裳烧了起来。
现在全看端木宪的意思了。
然而,端木宪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根本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端木宪不说话,屋子里便静了下来,沉默蔓延着。
起初,贺家人信心满满,觉得这事十拿九稳,可是见端木宪不语,又着急了,贺太夫人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贺氏的袖口,示意她帮着敲边鼓。
贺氏心里其实早就有千言万语想说,见终于轮到她登场,这才抬眼看向了端木宪,畅所欲言:
“端木宪,当年,你中了探花后,在翰林院足足待了三年都没能升迁,后来靠的是我们贺家的人脉,你才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地位。”
“还有贵妃,当年若不是有太后帮扶,我们的女儿也不可能成为现在的贵妃。”皇帝自年轻时就风流,后宫三千佳丽无数,为他诞下子嗣的也不是端木贵妃一个,贵妃之所以被封为贵妃也不过是贺太后一句话罢了。
“端木宪,你现在是要翻脸不认人了吗?”
贺氏句句都是咄咄逼人。
端木宪看着贺氏的眼眸又冷了三分,他此刻方知原来贺氏的眼界竟然浅到了这个地步。
但凡读书人谁不知道如果不是翰林院出身,以后是没有机会入阁的。
贺氏看出端木宪眼中的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又道:“你也别觉得是我们贺家占了便宜……”
“你一向喜欢长房那个老四,自然觉得她样样好,但外面谁不知道她仗着岑隐做靠山,到处得罪人。如今岑隐得势,自然没人敢对她怎么样,可是这花无百日红,万一岑隐倒了呢?到时候,还不是树倒猢狲散。”
“一入后宫深似海,在后宫中多一个人固宠,那也是多一个保障,对两家而言,都有好处。”
“便是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该为珩哥儿的前程考虑吧?”
贺氏一说到端木珩,原本就心动的端木朝的心中更激动了。
他们端木家人丁不算旺盛,现在孙辈中也就端木珩有读书的天分,将来肯定能中进士。
但是端木宪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能在首辅的这个位置上坐多少年,将来端木珩入朝时,端木宪怕也帮不了几年了。
有道是,人走茶凉。端木宪一旦告老还乡,端木珩在朝上的位置就尴尬了,要是大皇子登基也就罢了,可要是登基的人是慕炎……
端木朝越想越觉得贺氏和贺家人说得不无道理,这件事无论对端木家还是对贺家,都是双赢的局面。
端木朝目光炯炯地看着端木宪,心道:父亲肯定会答应的吧,这是为了端木家好。
“翻脸不认人?!”端木宪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二十岁中探花,直接进入翰林院任编修,协助修撰《大盛会典》。二十六岁,任户部郎中。”
“三十二岁被提升为右副都御史,奉皇命前往大冯堤治理堤防决口。任职后,疏通上游含应河,疏通李家渡,共修三百里长堤,令得水患根治,受先帝嘉奖,升我为左副都御史。”
“三十五岁,调升为豫州左参政,彼时豫州茶岭城、知途县等三城山匪作乱,我奉檄文讨伐,只用了三个月就平息匪乱。”
“三十八岁,调往姜州任右布政使……”
“四十一岁,方调回京城,任户部左侍郎……”
“……”
端木宪有条不紊地把他自入仕后做出的政绩一一道来,眼神明亮而坚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是靠着我自己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的!”
他能一步步升迁,靠的是他这些年的政绩,而不是贺家为他走动、游说,就算曾经他能补户部郎中的空缺多少是看在了贺家的面子上,但这些年来,贺家渐渐没落,他没少帮衬贺家,不仅是还清了贺家的恩,而且还是以几倍回报。
而贺氏竟然还以为他能位列首辅全都是沾了贺家的光?!真真可笑!端木宪嘴角的嘲讽更深了。
随着端木宪的一句句,贺氏的脸色就像那黄昏的天空,越来越暗沉,脖颈间浮现根根青筋,恨恨地心道:端木宪这是要彻底抹煞他们贺家的功劳!
端木宪与贺氏四目直视,直呼其名道:“贺逸敏,有些事你忘了,但我还记得!”
“当年我曾再三告诉你,不要把我们的女儿嫁入皇家,但是你自说自话,趁着我外放的时候,和令姐说好了,把女儿许给了宁王为侧妃。当初,还是收到先帝的圣旨,我才知道这件事。”
端木宪的声音中难掩冷意。
十八年前,宁王登基,贺氏便感觉她像是押对了什么宝,自觉她有先见之明,极为得意,贺家也是,一直觉得他们帮了端木家多大的忙似的,却无视了端木宪原本根本就不想女儿与皇家结亲。
端木朝、端木腾和端木朔听着,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讶色,这些事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贺氏的面色更难看了,她当然还记得这些事。
当年就为了女儿的婚事,端木宪冷了她很久,直到长孙端木珩出生,才算缓了过来。
到现在,贺氏也不懂端木宪为什么不快,这明明就是件好事,他们的女儿如今可是贵妃,他们的外孙外孙女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公主,这可是别人家求也求不来的尊贵!
夫妻多年,端木宪一看就知道贺氏在想什么,心里对她更失望。她至今还是执迷不悟,眼皮子实在是太浅。
端木宪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着贺氏那愤懑的样子,他突然间就觉得没什么好说了,只说了六个字:“我没有欠贺家。”
这六个字不轻不重,不软不硬,却像是一块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贺家人的心口上,他们的脸色全都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