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斛珠
孙婵坐在东厢房的软榻上,倚着墙壁望着窗外,忽见皑皑雪地上有青色衣袍一角,没有细看,她伸手合上了窗子。
元娘依旧在捣鼓香料,明眸皓齿,鼻尖上浮着几颗汗珠,脸颊飘着红晕。
一室异香弥漫。
她对香料抱有极大的热忱,似乎超越了生命中的其他。
孙婵觉着两辈子她都没认清这个人,明明有着足以盛气凌人的招摇美貌,偏生是这样一个柔婉的性子,话音软软,眼波溶溶,春风般和煦,让人无端折了脾气。
“元娘,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心里爱着沈公子吗?”
她停下,望向她,浅浅一笑,又垂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不爱。”
“那,你为何答应嫁他?为何……在醉仙楼中,为他筹银子……”
元娘抬眸,似回忆了一番,轻笑道:“两月前我初到醉仙楼,他方才参加了秋闱,与同年生员一起饮酒做乐。他没有锦衣华服,却风度翩翩,胸有成足,与贵公子们相交,亦不落下风。我认为他是个人才,主动上前攀谈。”
“后来放榜,他果然取得了新科状元。此事通晓,他身边恭维之人不少,却总是寻我。我想他当真奇货可居,便给他些银子打点仕途。不过一项买卖,待他功成名就,只需记得我这个红颜知己,数倍奉还本金于我,我便心满意足。”
孙婵踌躇半晌,问:“你为何,要入醉仙楼?你熟悉香料,可到香坊去做学徒,工钱不多,总算可以自立自强。”
元娘自嘲般笑了笑,声音里裹挟着温柔和苍凉,“小姐可知,我为何叫作元娘?”
孙婵木然摇头。
“我后面,还有四个妹妹,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还有一个小弟。”
她停下分拣香料的动作,望向孙婵,双眸有盈盈泪光,叹了口气,道:“原来我爹做香料生意,勉强维持一家人温饱,前年他死了,我娘便卖了京城的香料铺子,一家人迁回乡里。”
“你们在乡里的生活,必是很难。”
元娘闭眼,宛转蛾眉,长睫被泪水濡湿,望向她时,已消去了所有自怨自艾,冷静道:“很难。娘亲身子不好,唯一的男丁又年纪尚小,总是被欺负。”
“我无意中得知,我娘同意了一门亲事,把我嫁给村长的傻儿子,能让我们家的处境好一些。我想着,若是嫁了,便要在那等穷乡僻壤里蹉跎一生,再无出头之日,便连夜离家,回到京城,自愿卖身入醉仙楼,换了对我们来说很大的一笔银子,给我娘送过去。”
孙婵伸手,越过桌案握住她的手。
“不算什么,我是为了我自己。”元娘摇头,释然地笑了笑,“两月之前,我遣人把卖身换来的银钱给了他们,便再没过问过那个家,他们,只怕以为我死了。她大概会庆幸吧,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少了一个无用的女儿。”
孙婵知道世人皆苦,对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之人,他们的苦,她没有概念。如今元娘把这份苦难摊开,轻描淡写,扬洒在她眼前。
她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涛翻滚,压下种种思绪,笑着安慰道:“元娘,日后对外,只说你是我的姐姐孙婉,对沈公子也请这样说。沈公子年后将要就任兵部尚书,你也知道了吧?所有高门女子的礼仪,这几日可以学起来,若有疑虑不解之处,尽管来找我。”
元娘握了握她的手,“小姐大恩,无以为报,若有用到元娘之处,请小姐差遣。”
孙婵随意举起一个瓷盒,玫红色的膏脂晶莹可爱,她闻了闻,魅惑异香隐隐浮动。
她抬眸,神情讳莫如深,“你这里,可有催情助兴的香料?”
……
一连几日,孙婵与元娘一头扎进书房里。
元娘取了本《大梁礼法》,研习贵族礼仪。孙婵则无所事事地翻了几本游记,略略几眼,便看不下去了。
她一手支颐,歪着脑袋,望着满墙的书籍出神。
方才来的路上,她又见到了荀安。
那个傻子是不是记着她说过的话,每日都要出现在她面前,这几日她没有主动去找他,却能在许多抬眼垂眸的间隙,捕捉到他的身影。
或者静静地站在窗外,或者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以温柔的目光迎送她。
若是往常,她早就欣喜着扑到他怀里去了。但是现在,她的脑子很乱,想要自己安静一下。
转念她又恨起他的君子作风,若他再主动些,过来牵起她的手,她定是不会拒绝的,也省了这许多顾虑。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手里转着一块玉佩,喃喃自语。
“婵儿,你说什么?”
孙婵醒悟过来,目光回到游记上,随意笑了笑,“这儿说的奇山异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真想亲眼看看这般景色。”
元娘扶额笑道:“要分清这屈膝礼和作揖礼,当真比区分紫述香和荼芜香要难上许多。”
“不过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富贵闲人,设定了这样一套繁复的礼仪,让贵族和平民泾渭分明,其实都是些表面功夫。你随意学学,足够应付那群贵夫人就成。”
元娘道:“幼时我曾观摩贵人出行,云盖香车、积锦叠翠、步步生莲,心中十分向往。学习礼仪,是我心中所愿。”
孙婵感慨她的心性坚韧,没说什么,合上了游记,起身放回书架。
目光随意掠过排列整齐的书籍,忽然注意到一本《大梁国记》,手指一顿,她把那本书取了下来。
书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打开时还有扬起的灰尘。
开国以来,高祖、文帝、武帝、德帝、隆帝,即是先帝,皆有本纪。
她翻到最后,隆帝本纪,只说到升平三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从隆帝本纪开头看起,“四皇子稷,时年四岁,武帝崩,以嫡长子即位,命宰相允、镇西大将军寻、文渊阁大学士章,同为顾命大臣。”
孙婵心中默念,越发震惊。她知道宰相允,指的是当今宰相傅值的父亲,傅允,镇西大将军寻,是文昭玉的爷爷,文寻,至今仍领兵在外。至于这文渊阁大学士是何许人也,她想不起来。
应该也是世家中的佼佼者。
先帝登基时,年仅四岁,顾命大臣势必把持朝政,而先帝终生戮力所为,是从世家的手里,夺权。
第32章
按着大梁礼法,婚仪前一个月,男方需抬聘礼入女方家门,在女方家中摆酒设宴,是为定亲仪式。
先前孙婵被梦魇所困,元娘献了聚仙香,孙文远夫妇对她改观不少。
孙婵与元娘逐渐熟稔,经常在爹娘面前对夸赞于她,声泪俱下把她的凄惨身世描绘了一番。
俞氏抹着眼泪道:“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命苦,还这样心善,婵儿放心,定亲宴娘会给她办得妥妥当当,按照咱们府上嫡亲大小姐的礼仪来办。”
十一月初八,前院门庭若市,恭维之声此起彼伏。
人人都道孙国公的侄女婿将要走马上任兵部尚书,孙国公一派重新得到陛下倚重,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望族,指日可待。
孙文远向来八面玲珑,三言两语引来哄堂大笑,谁也不会得罪。
更多的人盯上了孙国公府还未出阁的嫡小姐,孙婵。
孙婵与娘亲和元娘一道,在幕帘后坐着。
“听说这孙国公的侄女,有闭月羞花之貌。”
“看韶嘉郡主的样貌,她的姐姐是倾国绝色,不足为奇。”
“孙国公府气焰正盛,不知谁能有幸,娶了韶嘉郡主。”
孙婵与元娘靠近帘幕,一帘之隔,不时有官宦子弟的言语传来。
已有不少公子遣了媒婆,过来缠着俞氏问东问西。
俞氏不耐烦,随意应付,不料媒婆们的越挫越勇,孙婵坐在一旁,听着她们把她吹嘘成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子,拉着元娘的手笑得前仰后合。
“夫人,沈公子到了。”
明葵拨了幕帘,走到俞氏面前。俞氏如获大赦,打发了众媒婆,“我家婵儿的婚事不急,大家请先回吧。”
急着拉过元娘和孙婵,一道走出去。
正厅到大门间陈列了一箱箱的聘礼,多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
沈青松今日仍旧穿了纤尘不染的白袍,看起来料子不错,衣袂流风。站在人群中,也算俊逸。
只是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幕帘后走出来的孙婵。
孙婵浅笑着回望。
她和元娘一人一边,笑意盈盈,挽着俞氏的手臂,闻得一阵吸气之声,满院芝兰玉树的年轻公子纷纷让道。
俞氏说了些场面话,沈青松来到俞氏跟前,与她见了礼。
“婉儿身世崎岖、无父无母,我把她当成了亲女儿,沈公子日后可要好好待她。”
沈青松再次作揖,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垂眸道:“夫人说的是,小生定会好好待……孙……小姐。”
……
孙婵与元娘露了个脸,全了礼节,便踏过拱门回了后院,众多夫人小姐们围上来,与元娘攀谈,她也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无懈可击,全然不露怯。
她更像一株蒲苇,被水流裹挟摇晃,却坚韧不拔地扎根泥里,吸取养分,生生不息。这几日下来,她便把贵族礼仪学得极好。
时至日暮,后院正厅也开始设宴,孙婵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
她对元娘使了个眼色,默默起身,离开了座无虚席的正厅。
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院草木葱茏的道路上,她想着,已经整整七日没有与荀安说过话了,平日见了面,她总是眼神躲避过去。
她对荀安的好感,是从前世开始,便隐隐存在的情愫,还是……前世最无助时,只有他抛却一切,义无反顾回到她的身旁?
如果荀安真的是相府的嫡子,她隐瞒了这个真相,会不会太过自私。
兜兜转转几日,她还没有把思绪捋顺,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之感。
寂寥的黄昏,她拢着披风,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冷风见缝插针,带走她身上的温热,她又想念他的怀抱了。
走了一段,前方有甚为喧嚣,此处应是饭厅。她想起她爹善待下人,每次府上设宴,总要在后院饭厅另设几桌,供丫鬟和不当值的侍卫们同乐。
她确定了自己想见他,立刻,马上。
……
丫鬟和侍卫们分坐两处,大都是青春少年,孙婵一路走近,听了不少侍卫的揶揄陶侃之语。
想必那群丫鬟们,一个个羞红了脸。
其实他爹娘倒是乐意见这般场景的,若哪个丫鬟和侍卫看对了眼,顺势安排了婚事,日后孩子也在府里养着,促成一桩姻缘,也算行善积德。
“赫萱姐姐是府上最好看的姑娘,除了小姐,大家没意见吧?”
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划破吵吵嚷嚷的黄昏。孙婵认得这个声音,是一个很跳脱的小侍卫,方才十二三岁,总参和着逗趣打闹,名叫吴及。
“你这傻小子喝醉了吧,赫萱姐姐都敢闹了?”
“欸,你个大老粗,推我脑袋干啥。酒还我……还我。”
“小及子谁给你的胆子,当心我明日就告到夫人那儿去。”赫萱的声音。
上一篇:我跟霸总抱错了
下一篇:穿成妹控反派的坏继妹